一夜风雨过去,临近天明的时候,小舟停在了一处青山脚下。
黄粱所在,自然无处不是青山,青衣女子从未出过京都,一路走来全然不知何处。
小舟停在山脚河岸,所见自然满目青青之色,不远处却是有个小镇子,晨雾初散,镇中渐闻人声。
红浸珊跃上岸去,沿着那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入镇中,不多时便带了些东西回来。
几坛酒与一柄槐木骨油纸伞。
青衣女子看着红浸珊递过来那柄伞,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舟再度漂动,顺流而去,红浸珊立于舟头,缓缓说道:“先前那柄伞太过于丑陋,我可不想让人觉得那是我做的。”
青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勾芺,勾芺抱刀坐在舱边,点了点头说道:“是丑了点。”
青衣女子回头无言,撑着油纸伞坐在舟边。
小舟漂了许久,小镇被远远的抛在青山夹缝中。
“你想看什么?”勾芺看着舟头的红浸珊问道。
红浸珊坐在舟头,丢了一坛酒给勾芺,而后自顾的仰头喝着酒。
“自然是要看看你这个人。”
勾芺低头看着轻巧落在怀中那坛酒,沉默少许说道:“想看疯子,你们槐安不是多的是?”
红浸珊提着酒坛,迎着初晨些许寒意的风坐在舟头,平静的说道:“他们的疯,来自于人间的不能理解,而你的疯,却是真的疯。准确说起来便是,你有病,而且病的不轻。”
“你会治病?”
“不会。”
河上平静下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平妖镇中杀人的时候,你究竟是没醒,还是装作没醒?”
红浸珊看着长河青山,却是突然问道。
勾芺平静的看着她说道:“你觉得呢?”
红浸珊笑笑说道:“我如果知道,便不会亲自来看你一趟。”
“或者你是想替人间抱不平?”
听见这句话,红浸珊却是看着这条大河笑着,说道:“槐安人间乱事我们尚且不想管,又何必来看你们黄粱的这些事。”
勾芺看着她的背影,缓缓说道:“所以为什么要来看我?”
红浸珊沉默少许,回头看着勾芺说道:“你倒挺会蛮缠的。”
勾芺抱着刀酒,平静的说道:“因为打不过你,那么总要知道为什么,才会安心一点。”
“你很缺少安全感?”
“我杀了太多人,也杀了太多妖,人间想我死的人或妖都很多。”勾芺平静的说道,“如果不是他们打不过我,我现在应该便是坐在去往冥河的小舟上了。”
红浸珊却是看了他许久,才缓缓说道:“人间有人看着你,又怎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勾芺以为她所说的是司主明天心,缓缓说道:“司主他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都不清楚,又能看着几时?”
红浸珊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回头喝着酒,说道:“至少现在,你在我的小舟上,人间没人能杀得了你。”
勾芺看着这个少女,沉默少许,说道:“有些狂妄。”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这就是磨剑崖说话的方式,而且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
勾芺低头不语。
红浸珊却是接着先前那个问题再度问道:“所以你是醒着的,还是没醒的。”
勾芺说道:“看来你也挺会蛮缠的。”
红浸珊愣了愣,笑道:“既然想知道又不知道,那只能问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何要看我,所以只能问了。”
勾芺平静的看着她说道。
红浸珊看着膝头横放的名剑方寸,缓缓说道:“或者打一场?”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红浸珊笑着说道:“你倒挺有磨剑崖行事的风格。”
勾芺看着她,认真且诚恳的说道:“我在黄粱,向来都是用刀说话的。”
青衣女子坐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话语,却是突然紧张起来,先前勾芺便已经说过,他打不赢这个少女,现在二人说着,却是大有开打的迹象,沉默少许,再度抱紧了怀中琵琶。
或许太过于紧张,手指微微颤抖着便不自觉拨动了一根琴弦。
悠然一声传遍长河。
云雾里隐隐有了风声。
青衣女子心中还未从那声弦音中反应过来,便听见勾芺缓缓说道:“原来是真的打不赢。”
转头看去,方寸便落在勾芺咽喉之上,而勾芺原本所抱着的斩妖刀只剩下刀鞘,刀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红浸珊伸手召回方寸,归于鞘中,平静坐在舟头,说道:“以大欺小,却是无趣。”
勾芺趴在小舟边缘,将斩妖刀捞了回来,擦了擦上面的河水说道:“你看起来只会比我小。”
红浸珊提着酒坛喝了一口,说道:“我是磨剑崖的人,自然是大。”
勾芺抱着刀继续倚着船舱坐下,说道:“你赢了,自然你说了算。”
红浸珊看着长河前方分出的支流,却是说道:“还是你说了算。”
“那便向左。”
小舟向着左边支流漂去。
“还问吗?”红浸珊说道。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不问了。”
小舟继续向前驶去,青山之外依旧是青山。
只是眼前青山中却是多了些奇怪的声音。
小舟向前漂去,眼前现出一个古渡口来,一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乌蓬小船横停于渡口芦苇间。
一个少年蹲在渡口边,倚着岸石沉默的磨着剑。
先前所听见那种声音,正是少年霍霍磨剑之声。
小舟再度停了下来,红浸珊坐在舟头,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少年磨剑。
勾芺与青衣女子坐在舟上,不发一言。
既然打不过,那么要停在哪里,自然是红浸珊说了算。
少年就像没看见这艘小舟一般,低头自顾的磨着。
红浸珊也不说话,就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过了许久,少年才抬头看了一眼几人,而后什么都没说,继续磨着。
“你磨剑做什么?”红浸珊喝光了一坛酒,随手将酒坛丢入河中,顺着河水漂走,而后看着少年问道。
少年闷声说道:“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他杀了父母。”
红浸珊啧啧两声,感叹着这烂俗的桥段,却又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父母。”
少年磨着剑,闷闷的说道:“因为我父母杀了他父母。”
红浸珊愣了愣,说道:“为什么你父母杀了他父母?”
“因为他父母杀了我父母的父母。”
红浸珊看着少年,突然觉得有意思起来,坐在舟头伸脚踢了踢少年的磨石,磨石咕噜咕噜滚入了河中,而后踩住了少年的剑。
少年看着自己的剑被踩住动弹不得,抬头看了看红浸珊,说道:“你要做什么?”
红浸珊说道:“问你几个问题。”
少年说道:“我还要磨剑。”说着,松开剑趴在渡口边伸手想要捞着磨石。
红浸珊伸出另一只脚抵着少年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说道:“你杀了他之后呢?”
少年本来有些抗拒,但是听到这个问题后,却是愣在了那里,试探性的说道:“他儿子再来杀了我?”
“然后呢?”红浸珊不依不饶的问道。
“我儿子再去杀了他儿子?”
红浸珊听着少年的回答,笑了笑,说道:“人是杀不完的。”
“我要报仇。”
“仇是报不完的。”
少年沉默下来,说道:“那我应该做什么?”
红浸珊收回了双腿,搭在小舟边缘,说道:“跟我学剑吧。”
少年看着红浸珊许久,看着她横在膝头的那柄剑,说道:“为什么?”
红浸珊看着一旁被踩落在地上被磨得坑坑洼洼的剑,说道:“我看你挺会磨剑的。”
少年想了很久,却还是说道:“我要报仇。”
红浸珊沉默许久,小舟继续漂开。少年趴在渡口处,在水中不住的捞着他的磨石。
小舟漂开许久,后面传来了一声扑通的落水声,青衣女子回头看去,只见少年似乎在哭着,跳进河里寻找着自己的磨石。
勾芺看着舟头坐着的红浸珊,仿佛没有发生过方才那种事情一般,她只是平静的喝着酒,双腿荡在舟头,随着水波时而晃动着。
“你是真想收他做徒弟?”
红浸珊点点头说道:“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大好年华,为何要囿于这些无意义的侠气生死之争?”
勾芺抱着刀,看着她说道:“他乐意。”
红浸珊笑笑说道:“是的,所以我也没有强迫他,但是我在等他改变主意。”
勾芺皱眉说道:“如何等?”
红浸珊说道:“先前我问他的时候,他看了眼河水下游,既然在渡口磨剑,那肯定要渡河杀人,过了这个村,我还在下个村等他。”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原来你是真的想收他做徒弟。”
红浸珊喝着酒说道:“不然呢?”
“我以为你是觊觎他的姿色。”
红浸珊并未在意勾芺说的这句话,只是平静的说道:“他的剑真的磨得不错,这样的天赋,只是在这无名青山中陷于碌碌一生,未免太过可惜。”
勾芺回头看向那处渡口,少年还在水中找着他的磨石。
“我看不出来。”
“所以这就是你打不赢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