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抱着他日常带着的茶壶,气喘吁吁的越过了被水淹没的幽黄山脉,站在了几人面前。
几人神色各异的看着这个看起来活不了多久的胖子。
红衣虽说受了重伤,面色苍白,但是神情依旧是平静,盘膝坐于一旁调理气息,自带磨剑崖近百年来的傲气。
有缘大师有些惊奇的看着他,而妖主神色复杂,不可一言而尽。
竹寒却是皱起了眉头,看向司主问道:“云北子呢?”
司主只是笑笑,缓了缓气息说道:“他要杀我,那我只能杀了他。”
竹寒闻言沉默下来,这是无可辩驳的道理。
有缘大师看着司主说道:“我听人间传闻,你是云梦泽最后的传人?”
司主摇摇头说道:“只是人间过誉而已,真要说起来,你们槐安上一代帝王槐帝才是。”
有缘大师笑笑,转头看向竹寒说道:“为何你们道门结仇满天下?云北子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青途观的传人,与你应当并无干葛。”
说的便是先前竹寒来时,与红衣有宿怨,现而今与远在黄粱的司主明天心亦有怨仇。
竹寒平静的看着有缘大师,说道:“道门虽说在人间做了千年人间第一,但那是因为我们有函谷观,当年磨剑崖去了八百道门,现而今函谷观于人间不闻音讯,缺一师兄又归天而去,我们只能抱团取暖。”
有缘大师摇摇头说道:“你们终究还是放不下人间第一这个名头,且不说磨剑崖,便是那流云剑宗陈云溪,你打得过他?”
竹寒只是平静的说道:“修行界日渐衰弱,总要有人站出来。”
妖主看着二人争了半天,在一旁提醒道:“要争何苦来这种地方争?更何况磨剑崖崖主就在一边,有什么好争的?”
放在当年,这种话应该是函谷观便在大漠中,有什么好争的。
反正天下第一总是函谷观。
这是一句流传了千年的话语。
直到剑圣坐在崖上,这句话才渐渐被人遗忘。
有缘大师笑笑,竹寒沉默不语。
众人看向一旁笑呵呵看戏的司主明天心,妖主虽说与明天心争了许多年,但是此时却也放得开,看着他说道:“你有什么办法?”
司主抱着茶壶,喝了一口已经冰冷的茶水,缓缓说道:“招魂引,血祭。”
众人沉默下来。
竹寒皱眉看着司主,说道:“当年将云梦泽剔除天下四大修行之地,看来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有缘大师立于一旁,沉默不语。
妖主看向司主,知晓这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红衣盘膝在一旁,灵台已经碎裂,空余一个剑鞘在身后,纵使如此,她依旧是众人之中最强的那一个,是以她的意见尤为重要。
“黄粱典籍有关于此事的记载?”
司主听着那种孤绝冷清的语气,心道果然还是磨剑崖,摇摇头说道:“没有,但是黄粱自古以来便流传着一个传说,当人间的灵魂浮满冥河,死人将复归人间。”
有缘大师看着他说道:“死人复归人间,与眼下的冥河有什么关系?”
司主缓缓说道:“冥河自古便是承载人间灵魂所在,我知道你们槐安奉行大道,但是黄粱敬鬼神,你可以将冥河看作一种信奉的鬼神,冥河倒卷,便是意味着鬼神需要人间奉上牺牲。”
竹寒看着司主却是嘲讽道:“所以翻开你们黄粱的历史,夹缝里写满了的都是‘吃人’?”
司主平静的看回去,说道:“怎么看,那是你的事,但我黄粱从古至今,活得安稳,不像你槐安,疯子一代代的落往人间。”
竹寒沉默下来,红衣亦是没有说话,虽说这是当年槐帝弄出的事情,但是说到底,终究是槐安修行界惹出的麻烦。
一个疯子叫南衣,一个疯子叫槐帝。
红衣沉默许久,看向司主说道:“如何招魂血祭?”
有缘大师皱眉说道:“并不能确定他所说的方法有用。”
红衣平静的看着有缘大师说道:“或者坐等冥河将人间淹没?”
一众人沉默着。
司主缓缓说道:“屠一城之人,立招魂台于城中,招魂人以巫舞沟通鬼神,引魂乘舟去往冥河,以血肉为牺牲,设案置于冥河沿岸。或许可以平息冥河之水。”
竹寒看着司主说道:“听说你是黄粱镇妖司司主,你真的能下手屠一城之人?”
司主只是平静的喝着冷茶,说道:“我在民间风评向来不是很好,你不相信,你说到黄粱民间去,总会有人相信。”
红衣沉默许久,从身后取下剑鞘,悬在冥河之上,剑意自剑鞘中溢出,不但是红衣自身剑意,其中更是包含了磨剑崖数百年来淬炼于崖上剑意,唯独没有剑圣留下的剑意,当初剑圣破天而去时,便带走了所有剑意。
一如李缺一当年所说,剑圣要以人间无数年来最巅峰的姿态去面对那片苍穹。
剑意四散而出,却也只是堪堪扼流,且不断的泯灭着。
“暂且先这样。”红衣盘膝坐于冥河岸畔,看着那个旋涡平静的说道,“我会在这里守住这条冥河,倘若真的无法可依,那便用明天心所说,招魂血祭。”
有缘大师看着红衣说道:“这里冥河之力太过于浓郁,你不是李师兄,如何能够长留?”
红衣平静的看着他说道:“或者你来?”
有缘大师低唱一声佛号,说道:“正是如此。”
红衣看了有缘大师一眼,低头用手在冥河的岸土上划了一个‘一’字。
有缘大师面色凝重的看着那个字,口中轻颂法言,梵文护体,便要一步跨过去。
在有缘大师抬腿一刹,红衣划下那个‘一’字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剑意,将有缘大师一身梵文尽数切断。
司主妖主等人都是面色凝重的看着这一幕,有缘大师长叹一声,说道:“不愧是继承了当年白师兄天赋的人。”
红衣平静的说道:“打不赢就下山去想办法。”
几人沉默良久,而后离开了这一处。
妖主并不想与明天心多待,化作麋鹿一瘸一拐的直接跃离此处。明天心抱着茶壶笑呵呵的看着那头麋鹿离开的身影,却也没有说什么。
他与妖主之间的恩怨,是迫于时代如此的纷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算是一个难得的对手。
至少在黄粱如此。
几人走在那一处幽徨冥冥的长河沿岸,低头便是无尽深渊般的幽黄山脉。
有缘大师叹息了一声,说道:“磨剑崖还是这般的不讲理。”
竹寒看着他说道:“不然为何叫做不讲理天下第一?”
函谷观当年是讲理天下第一,论道论不过,打也打不过。而磨剑崖则是不讲理天下第一,他们不与你说什么道理,打的赢便是道理,偏偏当年磨剑崖的人,除了李缺一,谁也打不过。
白衣当年天赋傲绝众人,但是毕竟年轻,是剑圣九弟子,但是以实力而言,一直到剑圣破天而去之前,在崖上都是排在最末,当年磨剑崖远比现而今给众人的压力要大的多,纵使是剑圣破天而去,道门上崖讨个公道,都是八百道观齐上门。
只是未曾想到,在修行这件事上懒了十年的白衣,却是一日之间登顶磨剑崖,而后灵台出鞘,道门近乎死绝。
司主听着二人感叹,只是抱着茶壶在一旁边走边喝茶。
他年轻时候去过槐安,被个瞎子打得半死,在这种事上,自然不好意思插嘴进来。
有缘大师一面叹着,一面看向司主问道:“你先前所说,以招魂之术祭祀冥河,究竟是真是假?”
司主看着有缘大师,他自然知道这是谁,当年七子三剑一和尚,他便是那个和尚,当初去槐安的时候,都未能接触到这般人物。想着毕竟是前辈,还是学着有缘大师行了一个合什礼,说道:“只是猜测而已,人间之中,谁曾经历过冥河倒卷这般事情?”
竹寒与司主因为云北子的死有一些过节,自然没有说话。
有缘大师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说道:“为何要屠一城?是否因为聚一城之灵魂才可接通鬼神?”
司主平静的说道:“无论魂灵强弱,冥河都会接纳,一村一镇,亦是可以,屠一城,只是想向鬼神表明人间的诚意。”
有缘大师似乎愣了一愣,看向司主重复道:“诚意?”
司主平静的点点头。
有缘大师沉默许久,唱了一声佛号,叹道:“你们黄粱的信仰,老僧却是参悟不来。”
竹寒看了一眼司主,说道:“古书说南蛮夷楚,倒是贴切。”
司主平静的说道:“总要有些信仰,才不至于变成疯子。”
竹寒只是冷笑着。
“倒是你,听闻当年槐帝宴上,七子之中,你与子树观一露算是最为淡泊的二人,现而今到是有些乡野农夫的蛮缠模样。”
司主看着竹寒不无嘲讽的说道。
竹寒听着这话,沉默许久,满头白发有些落寞,缓缓说道:“自从一露师兄死后,我便不爱以前那种模样,缺一师兄说过,人间修行岁不过百,那纵使是修行者,与农夫何异?蛮缠自是农夫道理,或许粗鄙,但总有其合理之处。”
有缘大师看着二人,摇摇头无奈的说道:“我以为我算是叨叨烦人的了,没想到你们倒是更胜一筹。”说罢,化作一阵风雪而去。
司主捧着茶壶自顾走去。
竹寒一人留在大河岸畔,低头看着山下人间,人间自是纷纷扰扰热闹模样。
站在涨水的山崖上看了许久,想起了当初槐帝宴上那个一同饮茶的师兄。
忽而有些寂寥。
原来自己终究成为了当初饮茶闲谈里的那些师叔们。
悟不透一切,落回人间,才发现属于当年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
想着司主那个蛮缠农夫的比喻,竹寒握着两截断笛却是笑了出来。
笑声或许落寞,但是终究人间听不见。
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