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让勾芺变成一个疯子，放到人间说许久，也无人能说得清楚。

但是秋水边却是有人在长久的看着人间。

罪恶的人间，可憎的人间，热爱的人间，怀念的人间。

瘸子一瘸一拐的走在秋水岸边，两旁红叶枫树绵延而去不知尽头。

本是夏季，然而因为秋水本身，亦或沾染冥河气息的缘故，秋水一带长年有若秋日，秋水亦是因此而得名。

冥河水涨淹没幽黄山脉，此事自然波及天下，尽管不似山脉中无处不被洪流淹没的场景，秋水那一带夕阳梦幻般的水波亦是随之上涨不少，好在现而今秋水一带，尽是幽黄山脉上下来的妖族，倒也没有太多麻烦。

秋水向东十里，一片连绵青山，青山寂静，看似与寻常无异。瘸子心中却是清楚，在那边山上，黄粱八大镇妖司分司的人几乎尽数在其中。

倘若妖族真想越过秋水，单凭镇妖司那些人自然是拦不住，但是镇妖司后面，是一整个人间。

瘸子在秋水某一段河岸停了下来，蹲在河边，鞠了一捧水喝下，而后撩起袖子擦擦嘴，看向京都，他并不知道勾芺如今走到了哪一步，但是从镇妖司这种只据守而不出击的姿态而言，想来他应该已经出了京都。

瘸子这般想着，低下头，出了京都，那便无人知晓勾芺现而今去了哪里。

秋水带着剑从水波中窜出，落在了瘸子身边，身后枫林中亦是有数妖走出，站到了秋水岸畔。

“幽黄山脉已经无法回去，我们接下来何去何从？”

有人看着瘸子问道。

瘸子看着人间许久，才缓缓说道：“等，等勾芺将人间的消息带到人间。”

秋水抱剑沉默不语。

瘸子转身看着身后数人，说道：“然后该留下的留下，该归乡的归乡。”

众妖之中或有沉默，或有惊诧。

“我们还能回到槐安吗？”

瘸子平静的笑笑，说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瘸子说着，自己确实沉默下来。

倘若魂归故里亦是算归乡，那么自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西南山脉中大多妖族生于槐安，黄粱招魂亦不能有用，死后灵魂自然会越过冥河，越过云梦泽，去往东海中茫茫不可知的庄生岛。

一众妖站在秋水岸畔，没有落日，只有无尽黄昏的色彩，像是一种没有结局的等待。

一阵风雪忽然便越过天穹，而后吹向了幽黄山脉深处。

秋水抬头看着那一阵转瞬即逝的风雪，转头看向瘸子问道：“那是什么？”

瘸子平静的看向幽黄山脉深处，说道：“那是一个和尚。”

瘸子说完，转身缓缓向着被水淹没的幽黄山脉走去，走了数十步，忽而化作一只瘸腿的麋鹿，跃向山脉中，没入那些洪流中不见了踪影。

众人看回秋水，沉默许久，有妖看向秋水问道：“勾芺能成功吗？”

秋水只是沉默。

冥河尽头。

当初那些道文封锁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虽说整个幽黄山脉都陷入无尽河水中，然而这一条人间所有大河的起源却依旧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水高，只是其中水流急湍不少。

沿着那条大河向着深处走去，人间天色蓦然消失，只剩下一片幽暗且混沌的色彩，天穹之上一片红黑，像是烧尽了一切残余的烬火。冥河落在这一片人间第一奇绝险峻的山脉之上，河岸自然如临深渊，幽深而不可知。

走到这里，自然已经算是离开了人世的范畴。

瘸腿的麋鹿一路向前，穿越不知几许，而后看见了那一处流光溢彩的冥河尽头。

尽头河岸此时已经有了两个人，久久的看着冥河尽头那一处旋涡。

一个一袭红衣，神情平静的负剑女子，还有一个便是浑身上下裹挟着鹿鸣那种风雪气息的胖和尚。

听到河岸边的声音，二人转过身来，看向这一只穿越幽黄山脉而来的麋鹿。

麋鹿化作人形，向着二人走去，行了一礼道：“见过崖主，有缘大师。”

红衣女子平静的点点头，而后继续看回冥河尽头。

胖和尚亦即有缘大师倒是看着他，好奇的说了一句：“妖主？”

妖主沉默少许，说道：“是的，不过晚辈与前辈之佛无缘。”

有缘大师笑笑，说道：“那真是可惜了。”

冥河岸畔沉寂下来，许久妖主看向有缘大师问道：“还要等谁？”

有缘大师低唱一声佛号，回头看向槐安极北那一处大漠，说道：“函谷观已经数十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不知这一次是否能够见到。”

一旁从一开始便没有说过话红衣女子这时候转头看向二人，平静的说道：“当年青莲师伯曾经去过一次大漠，函谷观山门都已经消失在人间，想来这一次来的应该是林梓观竹寒。”

虽说开口说了话，但是一如磨剑崖一贯的风格，声音孤绝而清冷。

有缘大师看向红衣女子，笑呵呵的说道：“虽说你是磨剑崖崖主，但是以辈分论，红衣你应该叫我们师叔。”

红衣女子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说道：“如果你能打赢我，叫师祖都行。”

有缘大师摇摇头笑道：“那还是算了，你们磨剑崖总是爱欺负人，而且我们这样的人，哪敢和剑圣大人一个辈分。”

人间修行界大多以辈分论，唯独剑圣，是称作剑圣大人，因为剑圣是大，人间是小。

二人随意的说着一些话，妖主只是站在一旁沉默着。

他既不如他们辈分高，又打不赢他们，只好沉默。

等了许久，冥河外掀起一阵道风，一个拿着两截断笛的独耳老道人出现在冥河畔。

老道人落在几人身前，瞥了一眼一旁沉默的妖主，而后看向有缘大师说道：“见过有缘师兄。”而后看向一旁神情平静的红衣，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见过崖主。”

红衣回头，看了一眼竹寒，点点头，却并未回礼。

有缘大师叹了一口气，却也无法说什么。

当年子树观一露被槐帝以磨剑崖七师兄的剑杀死在人间，而后八百道门上剑崖，却被白衣几乎杀绝，红衣是白衣后人，与竹寒之间自然没什么话说。

低唱一声佛号，有缘大师看着几人说道：“那便开始吧。”

竹寒看了眼一旁的妖主，沉默少许说道：“八师兄没来？”

有缘大师与妖主一同看向红衣。

红衣平静的说道：“他说若是道圣都无法将那扇门关上，除非剑圣师祖从天上回来，或者南衣师祖复归人间，否则人间没有人能够扭转冥河之变。”

众人沉默下来，有缘大师叹息一声，看着冥河水波说道：“南衣崖主的确是人间鬼才，至今人间都没人知道他们当年是如何做到的。”

红衣看着有缘大师说道：“死人的事，又何必纠结这么多。”

南衣虽说当年是磨剑崖崖主，但因与剑圣理念不合，最终被逼得老死大漠，是以后来的磨剑崖，大都不愿承认剑圣之前的这一代崖主。

只是终究剑圣亦是受了一些南衣的影响，只不过他选择了破天，而南衣与槐帝选择打开冥河之门。

妖主沉默许久，看着众人说道：“五十年前槐安鬼脸花之乱，人间究竟在寻找什么？”

话音才落，冥河畔便一片死寂，三人都是转头看着他，有缘大师唱了一声佛号，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关于当年的一些事情，诸如磨剑崖阿弥寺这些地方都是选择深缄其口。

“那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后世亦不必知道，只需要清楚，那是人间乱事便足够。”红衣看在八师伯的面子上，与妖主多说了两句。

有缘大师撇开这些闲话，在冥河畔盘膝坐下，说道：“不管怎样，总要试试。”

竹寒依言在有缘大师身边坐下，妖主沉默少许，化作一头麋鹿，昂首立于二人身后。

几人看向红衣。

身为磨剑崖崖主，在几人之中，红衣自然最强的那一个。

红衣向前一步，而后缓缓拔剑，无数剑意充斥于冥河尽头。

剑长三尺半，通体雪色，有若三月梨花，剑身处‘灵台’二字散发着寒意。

几人看着那一柄剑，正是当年剑圣人间所用之剑，磨剑崖镇崖双剑之一的灵台。

有缘大师低唱着佛门法言，无数风雪梵文平地而起，顺着剑意而上，加固于灵台剑身。

竹寒低头看了眼冥河，缓缓说道：“还望缺一师兄相助。”

话音落下，那本原本在冥河尽头化作乌有的道卷再度从冥河中现出，落在竹寒身前，竹寒手捧道卷，沉声念着九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与此同时手中不断变换着道诀，每一字出口，红衣身前灵台剑身之上便烙下一个道文，九字成列，一股若有若无的玄妙之意逸散而出。

道剑和鸣，这是当年道圣与磨剑崖四师兄在云梦泽畔便出现过的场景，彼时他们是合力迎击云梦泽下的古老传承。

天下诸道，除却云梦泽外，无一不是来自于千年前函谷观的《青牛五千言》。虽说修行方向不同，然而终究同出一源。

妖主化作麋鹿本体，而后一蹄落在冥河岸畔，身周经脉具现，无数血气纷拥而出，化作长龙没入灵台剑内，剑身逐渐现出一种晶莹的血红。

红衣面色凝重的看向幽深不可知的冥河尽头，立于原地而神魂出窍，灵台虚影亦被从剑身抽出，上书无数梵文与道文，裹挟着无数妖力血气，红衣神魂执剑化作虚无，而后一剑刺向冥河尽头。

剑意道文没入旋涡之中，浩大的声波与惊涛一刹那淹没一切。

几人被冥河之力瞬间冲离这一处，落在了那一片余烬之后的山崖河岸处。

有缘大师咳了几口血，站起来面色凝重的看向冥河深处。

“这一剑有点眼熟。”竹寒沉默少许，说道。

有缘大师缓缓说道：“这是当年七师兄的人间一线，单以剑道而言，七师兄无愧于人间之绝，当年他实力与槐帝相差甚远，却以这一剑差点将槐帝杀死于槐都之中。”

“冥河水似乎流的慢了一些。”妖主前蹄跪于冥河岸畔，看着冥河说道，长年居于幽黄山脉，对于此事颇为敏感。

有缘大师与老道人竹寒一同看向冥河，只是脸上喜色还未成型，下一刻，冥河汹涌而出。

三人面色一凝，向着冥河尽头再度赶去。

走到尽头处，红衣驻剑跪于旋涡之下，一身红衣残破，不住的咳着血。

“不行，冥河之力太过于浩瀚，封不住。”

红衣气息虚弱的说道。

众人沉默下来，场间一声清脆之音，红衣驻着的灵台竟是寸寸碎裂，而后化作齑粉落入冥河之中。

“我或许有个办法。”正在此时，众人身后传来一个有些气喘的声音。

几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抱着茶壶腆着肚子的胖子气喘吁吁的走了过来。

妖主化作人形，神色复杂的看向那人，许久才说出了他的名字——“明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