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芺趴在泉眼边,与那个死在泉中的自己长久的对视着。
雨停了很久,却又好像还在下着。
然后变成了风雪,一点点将自己淹没。
耳边突然传来了琵琶曲的声音,穿过风雪,风雪隐去,穿过风雨,风雨寥落。
勾芺回头看去,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坐在山道那条汩汩流淌的清溪边,低头轻抚着琵琶,槐木伞落在脚边,无助的翻转过来。
不是安神曲。
是招魂曲。
曲音晦涩喑哑,哀婉不绝,随着清溪不住的流淌着。
勾芺脑海中万千声音汹涌而来,而后转瞬而去,只余下无边的死寂。
青山小镇湮入大雾。
勾芺抱着斩妖刀沉默的坐在溪边,刀鞘落在一旁,刀身染满了血色。青衣女子坐在上游一点的溪石边,抱着琵琶低头不语。
清溪不住流淌,里面浮满了大大小小的红鱼,沉默深缄的漂浮在溪面。
勾芺看着清溪,突然回想起了过去某一瞬间,被斩妖刀劈开的血液泼在脸上,而后视线一片大红的感觉。
勾芺沉默的看了许久,看向青衣女子,问道:“他是不是妖?”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上面染了些血液,似乎已经干涸,有两根琵琶弦被磨的近乎断裂的边缘,缓缓说道:“不是。”
青衣女子抬头看向勾芺,面色复杂的说道:“你先前陷入了梦魇。”
勾芺却是低头看着手中还在淌着血的长刀,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从没醒过。”
疯子可以醒,也可以从未醒。
身后院门被人大力的撞开,一个年轻的镇民带着两个人惊惶的跑了进来,而后他们越过院子,看到了镇后那条清溪中的无数红鱼。
年轻镇民晕了过去。
年长的剑修神情复杂的看着二人,年少的却是伸手握住了身后的剑。
“我在槐安见过那么多疯子,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事情。”年长剑修沉默许久,语气低沉的说道。
或许是因为胸前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的原因,他的声音亦是有些嘶哑。
勾芺回头看了一眼二人,然后看向青衣女子再问道:“昨日山道上,是他们先出的剑,还是我先动的刀。”
青衣女子沉默少许,说道:“你先动的手。”
勾芺低头将手中斩妖刀插入溪中,看着溪水将那些血色缓缓带走,想着,所以应该是这样的。
山道冷雨。
进京赶赴秋考的书生想要抄近道,却从山上失足滚落下来,书箱悬在了某株大树的横生的枝桠上,人便落到了道上。
勾芺不知为何看见山中白骨,于是一刀劈了下去,剑宗二人匆匆赶来,想要阻止勾芺,却被勾芺一刀劈得不得不逃离那里。
勾芺想到这里,看向青衣女子,问道:“后来呢?”
青衣女子低头拨动着琵琶,指尖处结着一些血痂,缓缓说道:“后来我们便来到这个镇上。”
后来二人便来到这个镇上。
书生因为剑宗二人的阻拦,拖着重伤之体沿着山林一路跑到镇后的山上,然后死在那口泉眼处,镇上有人去洗菜预备做晚饭,却发现清溪中淌着一线鲜红的血色,便告诉了众人,众人本想沿着清溪一路去泉眼处一探究竟,但是天色已晚,担心会有妖物。
有人说他先前见到有两个修行者从山林间走过,于是镇民决定去将二人请回来,只是因为二人想着尽快离开这里,那人一时没有找到他们,正在这个时候,勾芺与青衣女子来到镇上,镇民以为他们便是请回来两人,于是带着二人在镇上休憩了下来。
第二日,镇民们带着勾芺二人前往后山泉眼处,勾芺看见那具书生的尸体时,再度陷入疯狂。
青衣女子低头看着琵琶,轻声说道:“你要杀人,我们拦不了,我弹了无数次安神曲,你都没有醒过来。”
勾芺低着头,沉默的听完,而后从溪水中拔出斩妖刀,只是平静的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话音才落,一抹剑尖便从肩头处透了出来。
年少剑修一脸愤怒的站在勾芺身后,咬牙切齿的痛恨模样,却什么也不说。
青衣女子指尖蓦然拨过琵琶弦,年少剑修被音波击中,倒跌回年长剑修身边,不住的吐着血。
勾芺只是平静的看着那一抹残留体内的剑尖,而后一掌将它拍了出去。
长剑片片碎裂,落入溪边从中。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如同魅影一般落在勾芺身边,看着那处伤口,皱眉问道:“你没事吧?”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勾芺平静的说道:“没事。”
年长剑修拔出断剑警惕的看着二人。
勾芺将斩妖刀收入鞘中,站起来转身看着剑宗二人,平静的说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可能会杀人。”
年长剑修沉默少许,收剑归鞘,弯腰揪住年少剑修的衣领,化作剑光离开。
清溪边只剩下勾芺与青衣女子,二人相对而立,长久的沉默着。
许久,勾芺缓缓说道:“我是个疯子。”
青衣女子只是平静的说道:“我知道。”
勾芺看着她说道:“人间山川河谷,自有风光,跟着我走,你不会看见这些东西。”
青衣女子却是笑了笑,说道:“我本就是不属于人间之人,想看那些东西本就是奢望而已,如果真的看不到,也没什么可惜。”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那晚京都你却不是这么说的。”
青衣女子说道:“今日的事,自然今日说了算。”
勾芺抱着刀,再度在溪边坐了下来,许久才缓缓说道:“弹首安神曲吧。”
青衣女子回到溪石上蜷腿坐下,低头拨动着琵琶。
溪中漂满了红鱼,就像很多年前京都那些巷子里洒满了鲜血。
有条鱼随着溪水漂到勾芺身边,睁着眼睛看着他,像是在问——你为什么要杀我呀!
勾芺低着头,心中说道,因为我是人间最恶贯满盈的那一个,因为我背负着人间最深重的罪孽,因为我是个疯子。
安神曲不断的在溪畔漂流着。
渐渐的变成了招魂曲。
于是无数灵魂从溪中升起,久久的看着在溪边沉默的勾芺。
遥远且古老的冥河似乎有着少女的声音在低唱着——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
魂归来兮,反故居些。
那些灵魂只是长久的萦留在溪边,看着沉默的勾芺。
勾芺沉默许久,拔出修长的斩妖刀,割开自己手掌,鲜血沿着伤口不住淌下,淌入溪中,灵魂纷拥而上,分食着每一滴血液。
无数灵魂顺着鲜血,纷拥的扑在勾芺身上,青衣女子坐在一旁溪石上,看着这一处,只是沉默的弹着招魂曲。
以我血肉,为汝蒸尝。
勾芺平静的说道。
镇民的灵魂吞噬完那些血气,而后呜咽的哭着,没入清溪,逆流而上,去往冥河方向。
清溪边寂静下来。
......
青山间,岭南十三剑宗二人站在林间久久的看着镇中那一处。
年少剑修看着溪边那诡异的一幕,只觉得心中一阵发寒,先前青衣女子那一道音波看起来将他伤得很重,但只是吐了几口血而已。
“那是什么?”
年长剑修亦是心中惊叹,沉默许久才说道:“招魂。”
“我从未见过这般事情。”
年少剑修似乎遗忘了先前的痛恨,沉浸于清溪边那种术法的诡谲之中。
年长剑修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因为这里是古楚地,巫鬼神教云梦泽的传承所在。”
“云梦泽传承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真正的传承,不止于修行,而在于文明。”
“黄粱的文明,便是杀人之后可以毫无负罪感的招引灵魂去往冥河?”年少剑修终于想起了先前所见一整条清溪漂满了死人的场景。
“不,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疯子。”年长剑修想起方才离开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人身上那身纹着诡异图腾的黑色衣袍,“也只有黄粱京都那个疯子,才会这么做。”
年少剑修沉默下来,前段时间,人间剑宗丛刃前往因为某事前往黄粱京都,却被京都一个疯子打得重伤而回。这件事槐安许多人都知道。
因为现而今函谷观隐世不出,磨剑崖传人不知所踪,丛刃便是槐安年轻一代的最强者。
是以槐安稍微站的高点的,都知道了黄粱有一个叫勾芺的疯子。
“但我不能接受。”年少剑修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
年长剑修只是说道:“但你能拿他如何?一个疯子,一个冥河归来的大鬼,放在槐安,都是一件很难处理的事情。”
年少剑修沉默下来,想着握紧手中的剑以明心志,才想起自己的剑已经被勾芺毁去了。
......
人将何以面对自我的罪孽?
勾芺坐在溪边,长久的看着那一条沉默的清溪。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除了罪孽本身的承担者。
勾芺沉默的想着,我是一个疯子。
人知其罪孽,亦知其疯狂,当如何自处?
勾芺看向西南山脉,似乎看见了那条秋水,也看见了那个瘸子,还有万千不知去向的妖族。
但这是洗脱罪孽的理由吗?
深海有人回答,说是。
勾芺平静的说——不是。
但我必须负罪前行,我坠入深渊,我已经无法自拔。
我将高举罪孽与卑劣,我以此通行人间。
而非照亮人间的炬火。
勾芺低头看着手中的斩妖刀,沉默的想着——是谁让我深陷罪孽?
人间。
还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