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琵琶应寥落，一随风声到天明。

天色尚未明朗，勾芺便背着一柄刀与一面琵琶借着凌晨昏暗的光芒离开了京都那些泛着潮湿气息的街巷。

起初他一直便以为青衣女子那面琵琶亦是借冥河之力化形而来，直到先前她化作一抹青烟没入琵琶中，勾芺才发现这却是人间之物。

琵琶用古槐木做成，而非人间常用的桐木，据传槐树是从冥河中而来，具备承载鬼物之力。槐安每隔数十年便会有一次鬼脸花开之事，彼时无数冥河之人都会复归人间，是以槐安所到之处，无不可见葱郁的槐林，槐安亦即木旁有鬼，天下安宁之意。

然而作为更接近于冥河尽头的黄粱，却从无此事，据说当年道圣编撰《人世补录集》的最初本意，便是想要探究清楚鬼脸花之乱的真正来源。

只是黄粱民间依旧会有一些槐木制成的器具，用以招魂，譬如人间鬼师。司主那支镇妖笔，中间有一截便是以千年古槐制成。

是以青衣女子那面琵琶是以槐木做成，倒也并不奇怪。

此时尚早，京都之中难见行人，勾芺背着刀与琵琶的怪异组合径直出了京都。

晨雾尚未散去，西北城门外一棵柳树下却是站了一个人，落在雾中影影绰绰的模样，若是旁人看见，只会当做是某个鬼物藏在人间。

勾芺远远的看着那个人影，停在了城门口的官道之上。

长长的叹了口气，勾芺才收拾情绪，走往那处去。

司主抱着茶壶，茶水显然是滚烫的，壶嘴处还在不住的冒着热气，飘入雾中，又是一番氤氲模样。

勾芺站在司主身前，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不会知道这件事。”

司主笑了笑，说道：“是的，只是后来陛下觉得，这种事情，总该让我知道，于是我也便知道了。”

勾芺沉默着，头顶杨柳柳枝垂下，像是一种绿色的毒。

司主看着勾芺，隔了一层雾气，相见总有些朦胧，说道：“将镇妖司拆分，将所有妖族纳入户籍，我不得不承认，勾芺你的确很了不起，这种事情，纵使是我与先帝，都未曾想过，只是我想问一句，亦是陛下曾问过的，你是否有把握，妖族的确会甘愿受辖于人世。”

勾芺沉默许久，看向司主，缓缓说道：“幽黄山脉被水淹没，他们别无选择。”

司主捧着茶壶，沉思许久，才看着勾芺说道：“各城分司或许未必愿意任由你将其拆分，此去还需小心。”

司主没有再提先前的事情，自然便是认可勾芺的这种做法。

勾芺平静的说道：“大势所趋，他们会同意的。”

所谓大势，无非就是勾芺的刀而已。

这亦是勾芺选择亲自前往黄粱诸城变革镇妖司的原因。

司主抱着茶壶看了眼官道远方，青山隐于大雾，不可见远方，只是京都出城往西北，自然便是紧邻云梦泽的墨阙。

“墨阙与地戍二城我会交给叔原去，那边毕竟是北巫所在，你我都属于南楚巫一脉，去了容易起些纷争。”司主回头看着勾芺说道。

南楚巫与北巫相争云梦泽正统传承一事，已经延续不知多久，司主所说，的确有些道理，只是勾芺有些不放心的问道：“他能够镇住那边的人？”

司主却是笑笑说道：“镇妖司只有一个司主一个仲司，但却有九个叔司，叔原当年既然能够力压众人成为京都镇妖司叔司，又哪里会是你想的那么不堪？”

勾芺才想起来，在当初他入京之前，镇妖司仲司其实便是现而今的叔司，而当年的叔司却是如今的镇妖三，也便不再说什么，背着长刀与琵琶，沿着官道走去。

一直到勾芺离开许久，叔司才从京都走出，看着远方青山长河大雾，还有那个渐渐消失的身影，有些犹豫不定的问道：“陛下所怀疑的东西......”

司主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是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你自己都不信，又何必来问我？”

叔司沉默下来。

他的确不信，只是担心在镇妖司变革完成后，会有人以此为借口向镇妖司发难。

司主回头看了一眼京都深处那一座迎风楼，平静的说道：“她虽是黄粱第一个女帝，但却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叔司不再说什么，同样沿着官道离开。

西北方向出城，当然可以是去墨阙，但是那要翻过很多山，青山重重，若只翻越一半，便是白河。

既然司主说了墨阙与地戍会由叔司处理，那么勾芺自然不会再翻过那么多山头。

鬼术·越行自然是天下第一行走法门，然而从某种现实意义而言，黄粱境内修行巫鬼之术的人，行走天下并不如槐安修行者那般迅速。

纵使是当年，由鬼主施展而出的那道穿越云梦泽的越行通道，亦是她以自身半边灵魂为代价，从云梦泽中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巫鬼神教换取的力量。

鬼主与槐帝或许是世间仅剩的知晓巫鬼神教失落于何处的人，可惜早在五十年前，他们便死在了那一场近乎改变人间的鬼脸花之乱中。

当年或许还隐隐有着天下四大修行之地的呼声，然而随着槐帝死于冥河尽头，人间便越发的只承认磨剑崖，函谷观与阿弥寺这三大修行之地。

是以纵使槐安再如何觉得明天心只是堪堪而已，在这黄粱，他依旧是横亘于所有人身前的巨山。

司主尚且不能以鬼术·越行行走天下，勾芺自然也不能。

是以行走，便自然是用腿走。

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勾芺便沿着一旁延伸出来的青山夹着的小道走了过去。

小道沿着清溪，盘旋着青山山脚而去，京都或是阴沉的天色，然而离开之后，黄粱青山间雾气里却是有着些许晴色，毕竟已经入夏很久。

随着清溪走了一段路，勾芺取下身后的琵琶，拨了拨琵琶弦，青衣女子化形而出，抱着琵琶落在一旁。

看着四周有些陌生的光景，青衣女子有些茫然，问道：“这里是哪里？”

勾芺沿着清溪不疾不徐的走着，缓缓说道：“自然还是京都境内，只是已经出了城。往前再越过几座山头，便是白河。”

青衣女子看着两旁从未见过景色，倒是有些欢喜，抱着琵琶不住的张望着。

勾芺看着青衣女子那种过往在京都从未见过的神情，倒是有些诧异，说道：“原来你真的没有出过京都？”

青衣女子听着山间偶尔的鸟鸣声，清溪簌簌流淌向下而去，还有各种落叶坠入丛间的声音，轻声说道：“或许连陛下当年都未曾见过几次，我们又哪里有机会出城来？”

勾芺想起了那个尚且少年便杀父弑兄，将皇权握在手中五十年的帝王，倒是觉得有些可怜，只是却也没有说什么，沿着小道自顾的走着。

青衣女子抱着那面槐木琵琶，在小道间走走停停，一如清溪过弯时的流连。不知不觉勾芺却是已经走得很远了。

青衣女子紧走几步跟上去，看着勾芺说道：“我倒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会选择与我一同离开京都。”

勾芺平静的说道：“大概京都之中，你算是仅有的能够理解我的人。”

人这一生，遇到性遇到爱，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到理解。

青衣女子想着在柳河边那些事情，她的确算是少有的见过勾芺狼狈且迷茫模样的人。

只是这样想着，又觉得有些怪异。

但我是冥河之人，亦即世人口中的鬼。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平静的神色，却是心中暗暗叹息着。

所以其实人间依旧没有能够了解你的人。

勾芺只是平静的走着，青衣女子是人是鬼，其实并不重要。人向来善于诋毁期望，也善于自造谎言。

一路无言的走了许久，林间渐渐落下日色，青衣女子面色却是有些苍白。

勾芺起初并没有注意到，在京都之中的时候，终日阴雨，自然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然而毕竟青衣女子并非人间之人，青山小道间偶尔照过几次日头，便会有些不适。

然而随着青衣女子身上渐渐逸散出冥河之力，勾芺终于察觉到她身上的异常，停了下来皱眉看着她说道：“怎么了？”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有些瑟缩站着，却只是轻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终究是冥河之人，见多了日头，有些无力而已。”

勾芺站在原地沉默少许，拔出刀来，走入一旁青山上，寻了很久，找到一棵古槐树，劈倒坐了一柄伞的模样，而后走回小道递给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看着那柄做工粗劣的槐木伞，却是勉强笑了笑说道：“槐木自然是槐木，就是伞有些难看。”

勾芺收刀入鞘，倒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只是平静的说道：“我又不是道圣，不能万事天下第一。”

道圣李缺一当年被誉为人间完美之人，便是因为无论做什么，他都会是天下第一，这也便是剑圣当年无比看好道圣原因，只是在剑圣与道圣终究差了数十年，没人知道，倘若用剑，二人谁是第一。

青衣女子接过伞，遮在伞下似乎好了不少，但是面色依旧苍白，勾芺看着她的面色，沉默少许说道：“倘若还是难受，那便先歇歇再走。”

青衣女子撑着伞抱着琵琶想了想，说道：“好。”

二人再往前走了少许，恰好溪边有一块颇为宽敞的青石，两旁高树遮住阳光，落下大片的阴影。

于是便在这里休息下来。

青衣女子将伞固定在一旁，抱着琵琶坐在伞下青石边缘，面色渐渐有些好转，于是开始低头拨弄着琵琶，随意的哼着某些唱词。

勾芺抱着刀靠在一旁，平静的听着青衣女子弹着琵琶，许久，才问道：“你刚刚哼的那一句是什么？”

曲子勾芺自然能够听出是什么来，只是那唱词却有些不符，是以才会问道。

青衣女子停下琵琶声，低头看着青石边没过的溪水，水苔远在水面之下，或许是冥河水涨的缘故，所以才会没到近乎与石面相平的地方，看了少许，她伸出蜷在身下的脚踩入水中，就像两条白鱼依着青石一般。

“深山夕照深秋雨。”青衣女子看着溪水缓缓说道。

勾芺看着坐在青石边的青衣女子，想了许久才说道：“未曾听过，而且现在应当是入夏。”

青衣女子没有回答，踩着溪水沉默不语。

似乎有些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