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司主从京都茶肆回来,勾芺将陈黎来过一事说了一下,司主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提醒了他一下,不仅要注意妖族动向,如今冥河有变,黄粱之中能够看到这些的不多,但是槐安大道兴盛,彼时定然会有不少修行者到来,亦是要提防着那些修行者来到黄粱之后与妖族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勾芺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入宫去见一下女帝,毕竟这是她的天下。
稳住民心尚且不足,最重要的是要让女帝不会对于妖族下山一事有所行动。
走出镇妖司那条深巷,雨停了数日,只是四处依旧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气息,下了四个月的雨捂得京都都有种发霉的味道。
好在长街短巷间总栽种着一些柳树,嫩绿的色彩似乎冲淡了不少那种阴霾的意味。
只是当勾芺走出巷子的时候,街上行人看见,都是在过往的畏惧中又新添不少难以言说的情绪,勾芺并未在意世人如何看他,只是平静抱着刀走过去。
走过南大街的时候,一只酒杯不知从哪里丢了出来,清脆一声砸碎在勾芺身前。
勾芺平静的看着那一地碎片,那种花纹有些熟悉,是自己常去喝的那栋酒楼中的酒杯,也正在自己一旁。
两旁的行人商户都是愣了一愣,不知道是谁丢出的这只酒杯,短暂的沉默过后,一大堆东西从四处砸了过来。
法不责众,只要有许多人一起,便是勇气也会平添三分。
虽然那些被丢出的瓜果杂物都停在勾芺身前落了下来,但是他们依旧觉得痛快,至于为何痛快,他们并不清楚,一万个人都在骂着某件事,那必然是有道理的,他们这般想着。
勾芺既然杀尽了朝臣,那肯定不是好人。
舆论总是容易被引导,所以世间才需要智者这种东西。
勾芺平静的看着那些东西砸向自己,而后抬头看向一旁酒楼。
南风闲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带着快意的笑容看着他,手中空无一物,酒杯早已经丢了出来。
舆论总是容易被引导,却也需要一个引导的人。
世间本没有黑白,有人定义了白,那自然便有了黑。
勾芺收回目光,平静的环视了长街一周,人们讪讪的住了手,把手里东西藏进了身后。
众人再无动静,勾芺抱着刀就要离开,身后却是传来了一个平缓却又似乎饱含恨意的声音。
“不杀了他们,你如何配叫寒刀勾芺?”
勾芺转过身去,南风闲拿着折扇,一身陈青色官服,死死的盯着他说道。
“我想杀就杀,不想杀便不杀。”勾芺平静的说道。
南风闲却是嘲讽般的说道:“首先,你需要叫我大人。”
勾芺听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熟悉,才想起当时在这街上,他与女帝身边那个少年也是这般说的,且当时他也与南风闲说过类似的话。
看着南风闲那身典客司司主衣袍,勾芺缓缓说道:“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和我说过,不过当时他们总要看看我手里有没有拿刀。”
南风闲看着勾芺手中那柄沉默的斩妖刀,却是笑了笑说道:“以前没有见过,自然会怕,但是既然见过,知晓生死不过那么一回事,我又何必怕你?”
勾芺看着南风闲说道:“如果南大人只是来说一些孩童置气一般的幼稚话,我便不奉陪了。”
说罢便要转身离开,南风闲站在他身后缓缓说道:“自然有事,典客司既然已经重归九司,那么镇妖司自然便要进行一些制度变革,朝中大臣与女帝已经在商议此事。”
勾芺打断了南风闲的话,平静的说道:“那挺好。”
南风闲沉默少许,神色阴沉的看着勾芺说道:“你以为你念一些旧情不杀我,便会让自己觉得高尚,是否还要回到你那不敢见人的司中夜中痛哭说我可真伟大?”
勾芺平静的说道:“你为何觉得我是念旧情,这种话说出去,京都有几个人会相信?”
“那你为何不杀我?”
勾芺回头,看着南风闲狰狞的面色,笑笑说道:“我只是乐意在人间看见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痛苦,比如仇恨,这样的人间才会让我觉得有意思。”
南风闲沉默下来,看着勾芺缓缓说道:“那我自然会如你所愿。”
勾芺回头离开,平静的说道:“你不用如我愿,你如自己愿便好。”
随着勾芺的离开,长街重新喧闹起来,南风闲久久的站在街中,四周一片狼藉。
行人路过,看着这个新上任的典客大人,只觉得有些莫名的可怜。
但怜悯只是自己的。
痛苦也是。
......
勾芺坐在迎风楼上喝了许久的茶,女帝才拖着一身红衣徐徐到来。
“仲司大人为何突然想起来找我?”女帝在茶几对面坐下,拿起一杯野花茶浅啜一口,而后笑意盈盈的看着勾芺问道。
在勾芺面前,女帝一直便是以‘我’自称,而非对于旁人的‘朕’。
其一便是因为镇妖司不入朝野,譬如当年司主与先帝,便是私下不分君臣。其二,终究女帝这个位置,亦是因为勾芺才能坐得平稳,纵使民间如何看待勾芺,但是在朝堂之上,人们都清楚,女帝身后站着勾芺。
勾芺喝完一杯茶,才缓缓说道:“陛下可真是忙,一面想着如何变革镇妖司,一面却还要来见我。”
女帝看着他说道:“镇妖司变革是早晚的事,这样的一个司衙,存在于京都,无疑是一种畸形的存在。”
勾芺平静的说道:“那你觉得如何改变?”
女帝知道勾芺不会在意这种东西,是以直言不讳的说道:“既然妖族深藏幽黄山脉,那且取缔各地分司,将京都镇妖司迁往南楚秋水,如此既能平天下,亦能平人心。”
勾芺看着女帝,没有说话,女帝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如今京都之中,对于你镇妖司已是一片怨言,我们虽知镇妖司从无篡位之心,但是终究民意如此。”
勾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喝着茶。
女帝看了他许久,才说道:“我是一个从南楚而来的弱女子,终究心中会有些忧虑,当年先帝不怕镇妖司,因为他是先帝,而我只是一个在民间看来,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宜帝王,担心镇妖司亦是常理之事。”
勾芺放下茶杯,看着女帝说道:“我不说话,并不是要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只是想告诉你,时代变了,陛下。”
女帝皱眉看着勾芺,说道:“此话何意?”
勾芺看向西南方向,说道:“妖族已经下山了。”
女帝心中蓦然一惊,看向勾芺说道:“为什么?”
勾芺将那些缘由简单的说了一遍,止于冥河涨水,至于道圣一事,并未提及,女帝从未接触过这个层面的东西,说了亦是白说。从某种意义而言,关于冥河之门的事,也只能交由槐安处理,那是当年他们惹出来的事,黄粱亦无力参与,只能将目光落在纷纷下山的妖族身上。
女帝沉默的听完,看着勾芺说道:“所以人间与妖族,又将再次陷入纷争?”
勾芺平静的说道:“可以有,但是没有必要。我来便是想告诉你,最好将兵符看好,若是人间贸然向妖族出兵,彼时必将不死不休。”
女帝深深的看着勾芺许久,问道:“所以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勾芺缓缓说道:“我站在哪一边,你无须知道,但你要知道,你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便终究要对人间负责。”
场间沉默下来,许久,女帝没有在那个问题上继续下去,看着勾芺皱眉说道:“就算如你所说,人间妖族之间关系有若琴弦,但是长久下去,纵使我们不去碰,你如何保证它不会自然断裂在时间中?”
勾芺缓缓说道:“所以我来便是建议陛下,昭告天下,放开对于妖族的挟制,任由他们越过云梦泽去。”
女帝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办法,但是如你所说,我必须为这片人间负责,你如何保证,妖族不会祸乱人间?”
勾芺看着女帝说道:“在槐安后帝发起那次战争以前,人间可曾与妖族闹得这般局面?人间最大的敌人往往是人间本身,而非妖族。”
女帝沉默下来。
勾芺看了她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会去秋水那边,取得妖主信物,彼时若是如你所说,妖族的确祸乱人间,那便开战。”
女帝看着勾芺许久,依旧未能看透面前这人,只是却依旧说着:“我不能拿人间来赌。”
勾芺看着她,平静的说道:“但你只能赌,或者自此开战,人妖两族生死相博。”
迎风楼上一片寂然,女帝看着京都,想了很久,才说道:“为什么当年你们不这么做?而是非要等到先帝逝去,才交由于我?”
勾芺沉默少许,想起了那个看了妖族二十年的陛下,说道:“因为先帝他曾经经历过妖族一日之间越过云梦泽的恐惧,终其一生,都在顽固且执着的想着要诛灭妖族,又怎会选择让妖族重回人间?”
女帝回头看着勾芺,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一个镇妖司的仲司,会有这般不可思议的选择,她看着他问道:“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这般顽固且执着的站在妖族那边?”
勾芺看着女帝,平静的说道:“没有根据的事情,陛下还请慎言。”
虽然是警示一般的语句,但是勾芺却并没有明确的肯定或是否决。
女帝看着勾芺,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与先帝一样,对于妖族有着强烈偏见的人?”
勾芺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下,说道:“我比左丞偏执的多,而且你要相信,我是一个疯子。”
女帝沉默下来。
世间万事,没有什么是不能用疯子来解释的。
也没有什么是疯子不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