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大雨。
云胡不争穿上了那身从他祖父手上留存下来的陈青色官服,仔细的整理了每一处褶皱,拿起身边的伞,在院门口站了许久。
不多时,门外长街上便传来了陆陆续续的脚步声。
今日与往日不同,门外的人们只是匆匆的走着,没有半点交谈,只是沉寂,伴随着雨声渐渐远去。
云胡不争站在门口,一直等到那些脚步声渐渐稀疏,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风雨长街一片寂寥,远远的可见几人的身影没在尽头的水汽中,云胡不争看了一眼,站直了身子,一个人沉默的向着宫城方向走去。
过往的许多年,他都是这样走过这些街巷,年少时还曾有南风闲一同伴着行走,但是现在没有了,以后,可能也没有了。
当他看见南风闲握着伞当刀劈向左丞的时候,他便知道了一切的结果。
云胡不争沉默的走在路上,明合坊没有行人,只有风雨,还有长街两旁似乎孤独了千万年的青檐。走了一段路,云胡不争突然停了下来,扶着当初五皇子府前的石刻青鸟,突然哭了出来。
哭声淹没在风雨里,但却似乎回响了过往的二十多年。
云胡不争抱着一整条长街的风雨,放肆的哭着,就像当初五皇子死去,太子落入柳河生死不知,他抱着一整条柳河痛哭一般。
过了今日,你便不是贼子了。
心底有个声音不住的说着。
你从河里爬出,你从枯井爬出,你从世间一切的唾弃里爬出。
然后真正体会到风的自由了。
云胡不争握不住手中的伞,落到地面翻转下来化作一叶小舟,历经渡口,终得彼岸。
长街有人听见哭声,推开门来看着那个站在被风雨淹没的如河长街上哭着的年轻人,而后沉默着再度合上了门。
人各有风雨,世间悲欢从不相通。
云胡不争哭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然后便看见左丞平静的站在他身前。
昨日被南风闲借来勾芺的刀劈了一刀,今日左丞的面色无比的苍白,他站在云胡不争面前,弯下腰去捡回他的伞,递到云胡不争手中,笑了笑,缓缓说道:“恭喜。”
云胡不争接过伞,沉默少许,才说道:“原来您真的比所有人都看得开。”
左丞转身向着街道尽头走去,徐徐说道:“我们只是立场不同,从无生而为敌之仇,就算站在两条河中,我们终究也算是街坊邻居,邻家有喜,恭贺一番不过寻常而已。”
云胡不争犹豫少许,跟了上去,二人落在了所有人的后面,缓缓走在街巷间。
看着眼前的这个老臣,云胡不争沉默许久,才问道:“为何昨日您会阻止南风闲去杀女帝。”
左丞平静的走着,胸口处依旧隐隐渗着血液,只是在那一身深色官服下看不大出,听见云胡不争的这个问题,他回头看了一眼,缓缓说道:“因为我愿见人间向上走,而不是落入无休止的纷乱。”
云胡不争有些惊诧于他的回答,却还是说道:“只是京都这场风雨,终究因您而生。”
左丞沉默少许,说道:“是的,正是因为我愿人间向上,才尝试对他做出一些变革,我期望于人间接受我的好意,却也希望他们能够拥有自我思考的意识,亦即对于任何背离于自我期望的反抗。”
云胡不争沉默着没有说话,左丞却是笑着,并不是那种尘埃落定般接受宿命的笑,只是一种纯粹而欣慰的笑容,就像攀附万丈高崖,眼前偶见一朵白花一般。
“我以为那是好的,但是世人觉得不好,女帝觉得不好,这反而让我心悦,倘若我在世人面前摆出一匹鹿,而世人都随我言是马,纵使我真的改变了人间格局,于我而言,亦是失败。”
“世人都说桃花为桃花,若有一日有人说那是菩提,你能说他是对还是错?只有桃花自己知道,究竟是桃花还是菩提,亦或是以自我本质而言的任何之物,这便是思维的意义。”
“皇权从来都不是神授天予,世间从无对错,只有大流。”
左丞看着云胡不争,平静说道:“这便是我尝试带给人间的一点东西。”
云胡不争沉默很久,才缓缓说道:“我并不明白,世人也不会明白,就算是现在,您和我说了这么多,我也依旧觉得您是在祸乱人间。”
左丞看着风雨,哈哈笑着,说道:“若是世人都能明白,我又何必行此一遭?”
云胡不争看着左丞行在风雨中大笑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无比的狼狈,且懵懂。
“何时世人才会明白?”云胡不争问出了与昨日南奉常一般的问题。
左丞看着风雨,停下来笑声,许久才说道:“世人或许不必明白,但是我希望后世对于我的评价,不是以世间对错作为标准,而是以他们自己的看法。”
云胡不争沉默下来,说道:“或许会很久。”
“或许不会太久,但那是与我无关的事了。”左丞洒脱的说道。
云胡不争看着左丞说道:“今日?”
左丞平静的看向皇宫,说道:“今日我等必死。”
云胡不争愕然站在原地,看着左丞平静的执伞走向宫门,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他从来都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后果,他以为就算女帝夺回权政,终究会念一点情面,留下左丞这些人。
只是当他听见左丞平静且决然的说今日我等必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便低估了帝权之争的残忍。
其实就算女帝不杀左丞他们,勾芺亦不会放过他们这些人,因为他是个疯子,而左丞却依旧选择让无比看好自己的老道人去杀勾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左丞本就没给自己留下活下来的希望,他在昨晚,便将自己所有的后路斩断。
一如当年槐帝在磨剑崖顶与剑圣曾说过的那句话,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
那且赴死。
云胡不争在宫门前怔怔的站了许久,抬眼看去,那道古老的宫门犹如传说中的冥河之门一般,越过即是生死。
所以南奉常与南风闲他们呢?
云胡不争心中一阵惶恐。
他自然知道南风闲与南奉常早就一同入宫而去。
所谓我等,究竟是哪些人?
云胡不争这样想着,如坠雪国,如饮风雪。
自此所见风雨,都是风雪。
云胡不争这才真切体会到当初五皇子笑着说出那句话的悲戚。
所以他浑身颤抖,收伞做剑,便径直闯入宫门。
一路撇开那些追击的侍卫,云胡不争匆匆赶到楚王殿,爬过数百层阶梯,才发现殿中空无一人,云胡不争颤抖着,离开楚王殿,匆匆赶到议事殿前。
女帝与少年蓦回首平静站在殿前,看着这场风雨,也看着人间一切,他们身后的大殿大门紧闭,隔绝了一切通往人世的通道。
云胡不争浑身冰寒,站在女帝身后,沉默不语。
女帝转身平静的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好像很怕?”
云胡不争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淡然的红衣少女,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垂下头去,看着垂在地面的衣摆,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像极了不住流淌的血液。
可是他阻止不了什么,当他看见那扇大门死死的闭合的时候,他便知道他阻止不了了。
身后的大殿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一片死寂,女帝却在说着一些话。
“在这样的地方,想要活着,便只能残忍下去。”
声音清决而寒冷,有那么一瞬间云胡不争差点以为面前的从来不是那个坐在桃林中平静钓鱼的少女,也不是那个站在殿中无力且无助的女子。
只是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云胡不争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所以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想的太简单?
云胡不争沉默着,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沉默着,像一块深冬里平原上的石头。
过了许久,他才看着女帝,声音有些阻涩的说道:“所以他们都会死?”
女帝平静的看着他,说道:“我以为你祖父被先帝处死的那件事,会让你明白一些东西。”
“我不明白。”云胡不争缓缓说道。
“只有你坐上这个位置,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当初鬼脸花之事已了,先帝为何依旧要将你祖父处死。”女帝看着他,声音冷漠的说道。
为什么?
因为乱臣贼子。
云胡不争看着眼前的女帝陛下,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他云胡不争争了一世,到头来,却是突然不想再争什么。
原来世人就像一个被人按在水面的葫芦,总要淹死一头,才能浮起另一头。
云胡不争这般想到,看着身后那扇紧闭的大门,苦笑一声,解下身上那件留了五十年的典客司司主衣袍,随意的丢在地上,而后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缓缓走下去。
“我不争了。”云胡不争看着这片雨中京都,平静的说道。
突然便泪流满面。
云胡不争。
云胡不争。
原来争与不争,世人都是贼而已。
女帝看着云胡不争解开官服,而后如饮烈酒一般跌跌撞撞的离开,转头看向身边的蓦回首,有些迟疑的问道:“所以,我究竟是对,还是错?”
少年沉默许久,看着女帝说道:“你当然是对的。”
女帝笑着,回头看着大殿,大殿依旧沉寂如夜,门缝里渐渐淌出大片鲜红的色彩,蔓延到自己脚下,与那身大红衣裳连成一片。
不知为何,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少年蓦回首小心的伸出手,将女帝手握住,才发现她虽然神情平静,却是双手冰凉。于是弯下腰,抱着那双手不住的哈着热气,一面含糊的说道:“不要怕,我永远会在你身边。”
身后大门轰隆一声巨响,而后缓缓打开来。
女帝沉默少许,回头看向京都。
满都风雨且向阑。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