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风雨中的动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纵使是南风闲狼狈至极的嚎啕哭声也渐渐淹没在雨声之中。
云胡不争站在街角处,久久的看着那一处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上前。
他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自小与自己一同长大却注定走向对立面的人。
所以他撑着伞在无人处站了许久,就像什么都未曾看见一般。
而后左丞吐血爬了起来,捡起伞跌跌撞撞的离开。
南风闲没有捡伞,因为很多东西已经捡不回来了,他哭了一阵,便神情悲戚的离开。
悲戚且愤怒。
云胡不争站在原地沉默很久,其间陆续有人经过这里,看着远处一滩雨水渐要抹去的血色,那一柄随意丢弃在街中的破伞,怎么看都有种不寻常的意味。
但是很多事情终究与旁人无关。
屠夫不会在意纺工织的布有多精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雨,谁都无法进来一观究竟。
云胡不争站在雨中,突然有些茫然,就像风吹野岸无数年,突然便停歇一般。人生一世有太多的茫然,有些可以找到答案,有些没有。
因为突然在巷中发生这件事,云胡不争突然忘了自己是要出来做什么的,于是沉默的撑着伞在雨中走着。
走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客栈前。
犹豫少许,云胡不争走上了客栈。
青悬薜长住的那间房间没有关门,云胡不争还以为青悬薜正要出门,走到门口才发现青悬薜正在房中收拾着东西。
“你要走了?”云胡不争看着那些被大包小包打包起来的书册,有些诧异的问道。
青悬薜手中拿着一册书转过身来,看着云胡不争笑了笑说道:“是啊。”
云胡不争看着他一脸的平静,有些不能理解,说道:“可是你不争了吗?”
青悬薜笑着摇摇头,看着手中那册《人世补录集》说道:“原本也想过继续呆在京都,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当年先帝下那旨意,未必便是真的恼怒于我那首词。”青悬薜想了想,看着云胡不争,“或许他只是觉得我适合走在人间,而不是困于方寸之地。”
云胡不争看着他,神情复杂的说道:“所以这算是你命由天了?”
青悬薜平静的说道:“依旧由我,但也由天。”
“为什么?”
“槐安有句话,叫做天意便是既定的人意。所谓命运,便是你所有走过的路。宿命征兆在于人前,而宿命本身却是身后事。”
云胡不争想了很久,依旧没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青悬薜看着他说道:“简单点说,所有一切你以为是由你决定的东西,都可以归结为命运如此。”
云胡不争无奈的摇摇头,说道:“或许是这样,这是你们文人的思维,我只是一个八流剑客,哪里能够想得通透。”
青悬薜笑笑,继续收拾着东西。
云胡不争看了他许久,问道:“那你以后呢,不争以后做什么?”
青悬薜一面将一些书册整理好,一面说道:“这些日子我在看道圣的《人世补录集》,里面记载了许多关于人世的东西,但是还是有些不足。”
云胡不争看着那本在人间无比传奇的书籍,问道:“有谬误?”
“道圣终究只是在槐安游行过天下,所以这本书记载的东西,大多也止于槐安,关于黄粱却是记载甚少,或许当初我捡到这本书,便是等待我将他补齐?”
青悬薜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槐安,黄粱,那么鹿鸣呢?”云胡不争问道。
青悬薜停了下来,看着一旁的那本书,看了很久,才说道:“是啊,鹿鸣,这真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国度。或许我死后,便会有一个来自那片雪国的和尚捡到,然后将它写完。只是人间终究写不完的,无尽深洋之外还是无尽深洋,幽黄山脉之后从无人去过,听说函谷观藏在北方大漠之外,那里又是什么,人间从无半点记载。”
“那为什么还要写这样一本书?”
青悬薜笑笑,说道:“或许便是对于某些东西的热爱吧。”
云胡不争听到热爱这个词,心中有种莫名的阻涩,只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讷讷的说道:“那真挺好的。”
青悬薜没有再说什么,将东西整理好,又全部塞进一旁的书箱中,合上竹篾做的箱盖,青悬薜系了系腰间的剑。
“看起来有些怪异。”云胡不争在一旁说道。
“什么?”青悬薜有些不明所以。
云胡不争指着那柄剑说道:“书生佩剑多是为了装饰,这柄剑怎么都无法让别人觉得像是装饰的剑。”
青悬薜说道:“所以在外面的时候,我都会把它拄着。”
云胡不争想起当初青悬薜说的关于那本《青牛五千言》的用法,叹了口气说道:“的确是朴素且实用的用法。”
青悬薜笑笑,拿起一旁的伞,背着书箱便走了出去。
云胡不争站在门口,看着青悬薜走廊中的身影,还是觉得有些不能相信,冲他问道:“真走了?”
青悬薜停在楼梯口,回头看着他说道:“真走了。”
云胡不争站在楼上,沉默的看着满屋风雨,看了很久,走过去将窗户关上,而后同样离开了这里。
青悬薜背着书箱走过长街,一路偶尔便遇见几个认识的文人,平和的打过招呼,而后穿过大片杨楼,沿着柳河河岸走着。
没有什么烟花巷陌意中人折柳相送的场面,只是冷雨,寒风,行人稀少的河岸。
离开自然是孤独的。
只是沿着河岸走了一阵,青悬薜便停了下来。
有个老人站在前面的石桥上,平静的看着这里。
青悬薜并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从他的衣着来看,似乎并不是黄粱这边风格,也颇有种往前五十年的意味。
活在人间,自然不惧鬼神之类的灵异之事。
只是想着就要离开,青悬薜也不愿多与什么怪事扯上干系,于是转过身,打算从一边离开。
老人只是远远的看着,什么也没说。
反方向走了许久,青悬薜再次停了下来,依旧是杨柳之下的石桥,老人平静的站在桥上,风雨不断,却都绕道而行。
青悬薜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才发现原来老人身上所穿,竟是槐安那边的道袍,稍稍沉默,他向着老人行了一礼,道:“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老道人平静的看着青悬薜,而后目光落向他腰间的那柄剑,看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看看你的剑。”
青悬薜并未推辞,解下腰间的剑递给老道人。
老道人接过剑去,眉头微微皱着,却并没有拔剑的意图,只是看着,就像行人看雨,诗人看花。
看了许久,老道人才舒展眉头,将那柄剑还给青悬薜,而后看着他缓缓说道:“想不想看看大道?”
青悬薜握着剑,沉默少许,说道:“前辈为何要传道于我?”
老道人平静的看着青悬薜手中的剑,说道:“连当年剑圣的剑都会选择你,能够传道于你,倒也算是一种荣幸。”
青悬薜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前辈厚爱,只是在下并无修行之意。”
老道人沉默少许,说道:“槐安无数人对于修行趋之若鹜,若有这般机会,又怎会像你一般放过?”
青悬薜笑了笑说道:“岁不过百,纵使是修行者亦不能打破这种制衡,一世何其之短,付诸热爱尚且不足,哪里还能够多去贪图其他的东西?”
老道人看了他许久,说道:“槐安癫且狂,黄粱则是有所求而宁静,于你倒是可见一斑。”
青悬薜说道:“无论哪里,这般人都会共同存在,或许只是因为黄粱雨多了点,欲望总容易被浇灭的缘故。”
老道人点点头,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悬薜。”青悬薜一拱手答道。
“可惜。”老道人摇摇头。
青悬薜看着老道人说道:“我只是选择了自己的喜好,为何会可惜?”
老道人摇摇头,伸手握住一把风雨,缓缓说道:“我只是在可惜我自己。”
青悬薜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问道:“前辈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因为我可能活不过今晚了。”老道人松开手,一掌风雨落入柳河。
青悬薜沉默着,离开是孤独的,死亡也是,所以他不能插嘴什么。
“今晚我要和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打一架,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那个老的,如果打不赢,那我便要死。”老道人平静的看着风雨说道,“想着死前找一个能够真正继承我的道的传人,可惜。”
青悬薜沉默着,却并无过多的怜悯。
老道人的死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事。
他可以为之了却遗愿,却也可以不帮他。
与冷漠无关,生死只是一件孤独的事情。
你死你的,我死我的。
仅此而已。
青悬薜看着道人许久,问道:“不知前辈名讳?”
老道人看着风雨,眼神中似乎有着迷茫,许久才说道:“忘了。”
“为何会忘?”
青悬薜看着老道人问道。
老道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因为我见过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所以我疯了,也忘了。五十年来我见过太多东西,也忘了太多东西,从槐安大漠的风沙到黄粱青山的风雨,都像一场梦一样落在了身后,只有不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才能确定自我的存在。”
青悬薜看着老道人,想了很久才说道:“如何能以虚无证明存在?”
老道人平静看着他说道:“因为虚无不能证明虚无,只好用来证明圆满。”
“这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逻辑关系。”青悬薜皱眉说道。
“但这的确是一个用来欺骗自己的不错的谎言。”老道人缓缓说道。
青悬薜若有所思,抱着剑行了一礼说道:“晚辈告辞。”
老道人平静的站在石桥上,看着风雨。
青悬薜抱着剑走入风雨。
告辞并不是因为他明白了老道人所说的东西,他依旧不明白,但这是最好的结尾。
与疯子论道,没有结果便是结果。
槐安与黄粱,向来便如同处在不同的世界。
一切说不清的,可以交给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