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妖刀依旧紧闭着双眼坐在院中,三个巫医维持着姿势亦未曾动过。
叔司走到勾芺身边,看了许久,问道:“听说当初在黄粱门前,便是他杀了五皇子?”
勾芺回头看了他一眼,平静的说道:“是的。”
叔司瞥了眼勾芺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不知悲喜,犹豫着似乎有些话想说。
勾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院中情形。
过了许久,叔司才缓缓开口说道:“其实我并不认为我们镇妖司应当与朝堂之上那些事情牵扯在一起。”
“为何?”
叔司说道:“近来民间多有传闻,说是镇妖司失去了先帝挟制,早已有了不臣之心......”
勾芺只是淡淡的说道:“我没听见过。”
叔司沉默少许,才说道:“但是确实是有,而且当初左丞故意让妖刀前来接触过你,很多人都怀疑五皇子与太子的死都是与你有关。”
勾芺看着院中的妖刀,想起了司主与他说过的那番话。
从一开始,左丞的目的便是要镇妖司帮他分担天下人的注意。
勾芺自然清楚,只是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也是在拿着自己的筹码。
“镇妖司自然可以不畏惧京都朝臣,但是若是全天下都认为镇妖司反了,到时候纵使我们不反,也只得被迫与皇权为敌。”叔司苦口婆心的说道。
勾芺平静的听完,却是突然拔出刀来,叔司面色一变,慌忙往后退去,却发现勾芺的目标并不在于自己。
红黑二色的长刀破空而去,斩向屋檐之上的某处风雨,风雨自然不会阻拦一把刀,但是长刀落在那一处却是发出了金铁相交之声,而后一片血雾迸散开来,一道人影从风雨中被斩了下来,落在院中。
叔司抬眼看去,才发现那人竟是一直盘坐在院中石台上的妖刀。
直到这个妖刀被勾芺一刀斩了下来,先前院中那个才缓缓化作风雨消失。
“当初你与渠辛在巷中偷袭我的时候我便说过,来可以,想走,没那么容易。”勾芺接住折返的斩妖刀,看着院中咳着血的妖刀,平静的说道。
叔司这才想起那三个巫医的事,身周巫鬼之力凝聚,身形一晃跨入院中,试了试几人的鼻息,鼻息任在,只是脖颈处都是有个一道刀痕,并没有破开皮肉,只是留下了一道印记。
“放心,他们只是昏迷了而已。”妖刀跌坐在院中,风雨无人遮拦,再度落了下来,却是笑着说道,“在镇妖司中杀镇妖司的人,我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因为那道眉心竖直而下的剑伤的原因,这个笑容未免有些瘆人,只是镇妖司的人大多见过太多瘆人的东西,是以也便没人在意那副诡异的画面。
叔司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看着妖刀沉声说道:“妖刀镇南楚,果然有点东西。”
“如果不是勾芺,你可能会更加明白究竟是多少东西。”妖刀嘲讽的说道,“趁我昏迷把我抓回来,讲句实在话,我不认为这是你们镇妖司的人该干的事。”
叔司皱了皱眉头,却无话可说,妖刀说的话的确没有问题,镇妖司向来便是不参与人间的事,无论如何都没有将他抓回镇妖司的理由。
“从前不会,但是日后未必不会。”勾芺看着妖刀,缓缓说道:“镇妖司不可能永远都是一个模样。”
妖刀沉默下来,没有再占什么嘴上便宜,他敢那样与叔司说话,无非便是因为叔司不如他,而勾芺不行,他一早便试过,打不赢。
先前勾芺还在与叔司说话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过来,当他发现自己是在镇妖司的时候,也便明白是为了什么事情。
多半是因为那个少年逃回京都的路上出了事情,是以勾芺才会来找他。
妖刀觉得在那件事情上,自己并没有错,只是勾芺是一个疯子,众所周知,疯子难得与你讲理,他们的理和人间的理不同。
面对一个又不讲理又打不过的人,妖刀只好想办法尝试逃走。
可惜,纵使他的刀已经很快,遁入风雨的速度亦是极快,却依旧被勾芺一刀劈了下来。
妖刀看了一眼落在院子另一头的刀,叹了口气,伸手按向肩头被斩妖刀剐开的伤口,堪堪止住了血。
勾芺看了一眼叔司,缓缓说道:“带他们离开。”
叔司沉默少许,什么都未说,用巫鬼之力包裹着三人,带离了院子。
勾芺平静的走向院中,在妖刀面前停了下来。
妖刀眸中刀纹微微缩了一缩,却没有什么动作。
勾芺却是再度拔出刀来,妖刀沉默的抬头看向勾芺,灰浆一般的眼珠渐渐血红,落在一旁的刀微微颤动着,缓缓说道:“就算那个少年回来的时候受了些伤,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要杀了我?”
“他死了。”勾芺平静的说道,斩妖刀出鞘,却是插入地面之中,一条墨色长河将二人包裹进去,与镇妖司隔离开来,而后勾芺才缓缓说完这句话,“我杀的。”
见到勾芺那一刀并不是落向自己,妖刀眸中血色才渐渐褪去,只是听见勾芺那句话的时候,心中却是陡然一惊。
只是斩妖刀化作墨色长河,勾芺亦是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没做。
墨色长河裹着二人不断向下游漂去,不知何时是尽头,妖刀坐在河中,沉默许久,说道:“为什么?”
“因为他很不凑巧,被司里的人发现了。”勾芺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说道。
妖刀突然有些后悔当初被五皇子收买,跑到京都来,却还要被一个镇妖司的疯子要求护送一个妖族出京。妖刀抬头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勾芺,下定决心如果这一次成功从京都离开,以后打死也不要再看见这个人。
然而事情还是要解决,妖刀仔细捋了捋,犹豫很久才问道:“那个少年与你是什么关系?”
勾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京都?”
勾芺不回答,妖刀自然不会傻傻的追问下去,而是顺着勾芺的话,缓缓说起了当日出京之后的事情。
一如勾芺先前所猜测一般,当时妖刀与壶盖出了城去,便恰好遇见了从槐安而来,想要从青悬薜手中拿走那柄无名剑的人间剑宗弟子丛刃。
那个少年只一剑便将他重伤,而后昏迷过去。
最后一眼所见到的,便是那少年看向壶盖,而后壶盖当即化作一道妖气,没入青山之中。
妖刀醒来后,依旧躺在那处青山脚下,少年与壶盖都不见了踪影,因为担心壶盖出了问题后勾芺会找他算账,妖刀便拖着伤体直接回了南楚地域。
妖刀缓缓说完,看向勾芺说道:“我实力垃圾不如他,我菜我承认,但是那个少年选择逃回京都,与我无关。”
墨色长河缓缓流淌,来到了一处断崖,而后滚滚而下,断崖对面同样是断崖,妖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悬在了断崖边上。
勾芺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妖刀回头看了眼,断崖向下不知几万丈,长河流下便不见了声息,沉默少许,说道:“是我想要看看那个少年实力如何,才会发生这件事情。”
勾芺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河水带着妖刀便要往崖下流去,妖刀奋力想要挣扎一下,却发现浑身被巫鬼之力包裹,竟是丝毫不由己,妖刀这才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低估了勾芺的实力。
怎么能忘了勾芺除了那柄刀,还身兼巫鬼之术?
妖刀身下骤然失重,整个人便要往崖下坠去,慌忙之中一把握住了一块崖边凸起的岩石,勾芺便这样停在他身前,平静的俯视着他。
“我是有错。”妖刀死死的抱住那块岩石,眸中刀纹再度化作血红,死夜般的河水冲击在岩石上,溅开无数水花,“但是你便没有错吗?”
“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妖族少年什么关系,但是他为什么会死在京都,死在你手中,这一切便都要归咎在我身上?”
勾芺平静的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岩石骤然断裂,妖刀面色一变,慌忙想要再抓住其他东西,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徒劳的落向万丈深渊。妖刀眸中刀纹突然断裂,而后两柄血红长刀从眸中冲出,妖刀一把握住那两柄刀,狠狠的插入断崖中,身下无边墨色,像是无垠夜空,也像是冥河尽头。
“勾芺!”妖刀抬头不甘的怒吼道。
勾芺只是平静的站在断崖边上。
河水化作刀意,不断的冲击在那两柄刀上,妖刀绝望的看着刀身不断颤抖,而后决然的断裂开来。
“我会在冥河中等你,勾芺。”妖刀颓然向下坠去,看着勾芺咬牙切齿的说道。
而后坠入深渊。
妖刀闭上了眼睛,只是下一刻,却是突然落入了水中,妖刀一怔,睁开眼睛,便看见面无表情的勾芺站在他身前。
二人却是出现在了断崖对面。
“我的罪孽,自然不用你来提醒。”勾芺平静的说道。
妖刀依旧惊魂未定的跌坐在河水中。
“你尝过坠下深渊的滋味,你便该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勾芺看着妖刀,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壶盖的死谁都有错,倘若青悬薜没有那柄剑,倘若他自己不跑下幽黄山脉,倘若我提前知道他回到了京都,倘若你没有想要去挑衅那个少年。”
妖刀沉默着,看着身下河水。
“但是痛苦不会像人间刑罚一样分摊诸人,我们应当受到同样的煎熬。”勾芺平静的说道,握着刀鞘突然向下斩落。
妖刀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斩去了一只手臂。
“离开黄粱,除非我死了,否则永远都不要回来。”
妖刀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站了起来,捂住伤口看着勾芺,惨笑着说道:“疯子果然不会与人讲理。”
勾芺看着他,平静的说道:“在我的河里,自然讲我的理,你若是能把我困在你的刀中,我也可以斩一只手给你。”
墨色长河化作风雨,二人再度出现在镇妖司中。
妖刀强忍住疼痛,走到一边捡回自己的刀,看着断臂沉默少许,而后说道:“若是我将我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你会不会死的很惨?”
勾芺平静的看着他,说道:“倘若有人信,十年前我便会死的很惨,可惜并没有。”
妖刀沉默下来,而后没入风雨不见了踪影。
勾芺低头看着手中的斩妖刀,眸中隐隐有血色浮现,最终还是淹没在这场下了四个月的雨中。
谁都有错,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