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入京一事就如同夜来昙花般,只在京都之中惊起片刻波澜,然后便平息下去。
过了那日,京都便再无人提及女帝一事。
因为无从说起。
凡是无法说清的事情,一概交给沉默。
这是京都所有人心中抱持的态度。
人们大概都忘记了那日大道旁跪了一地的臣民,还有那个一袭红衣伴着一柄寒刀走过的少女。
是的,大概都忘了。
只是酒馆多了一些无故来寻醉的人。
然而他们的寻醉求慰藉,向来与历史的走向无关。
或许日后太史令会记下这样的几句话:高阳历五十年夏,帝崩,太子卒于黄粱门,左丞迎女帝入京,民恸数日。
然而那终究是与他们无关的事。
得天下者自然得天下。
勾芺站在柳河桥上,突然便想到了这句话。青衣女子抱着琵琶站在他身边,平静的看着他。
尽管一早知道她便是当年阑宁公主,但是勾芺在心里还是习惯性的称她为青衣女子,更何况她自己也曾说过阑宁公主早就死在了宫中。
所以,其实在这桥上,从来就没有人。
只有一只不知为何从冥河归来的鬼,还有一只不知为何来到人间的妖。
勾芺看了眼青衣女子,然后又转回头去。
“听说你最近开始上早朝?”青衣女子问道。
勾芺点点头平静的说道:“我觉得左丞有点意思,所以去看看他到底想要怎样做。”
“我以为你会站在女帝这边。”青衣女子说道。
勾芺却是缓缓摇摇头,看着皇宫方向有些嘲讽的说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站边,无论是从一开始的陛下死去到如今,我一直都只是一个站在桥上看的人。”
勾芺想起宫中或是民间一些人的态度,只觉得有些好笑,说道:“所谓的站边,不过是他们的自我慰藉,一如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站在左丞这边,但其实我依旧在桥上,像看傻子疯子一样看着他们。”
青衣女子仔细想想,发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然而她还是说道:“只是当所有人都觉得你站了某一边的时候,你便已经站好了边。”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是的,这也是左丞的打算,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借我的手去做什么,但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借我的手来做什么,因为他们害怕我手里的刀。”
青衣女子静静的听着,抱着琵琶不说话。
风雨过柳河。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说道:“你现在话比以前多了很多。”
勾芺回头看着她,淡淡的说道:“因为人不可能一直都陷在一种情绪之中,而且,以前你是人,现在你是鬼。”
青衣女子平静的听着这种带有冒犯意味的话语,只是说道:“所以人的主观意愿高于一切?”
勾芺平静的说道:“你曾经也是人,这种东西你应该问自己,而不是问我。”
“我曾经是人的时候,从来都未曾出过宫门,我所见的人世,是以冥河之鬼的身份见到的人世,鬼看人世,终究有些不同。”青衣女子拨动着琵琶弦,弹起了一段哀婉的曲子,缓缓说道。
勾芺看着她,有些好奇的问道:“所以你见到的人间,是怎样的人间?”
青衣女子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与你当初所说一般无二。”
勾芺难得轻笑一声,只是就意味而言,无论如何都像是嗤笑一般。
“所以大概这就是人间。”
青衣女子轻轻摇摇头,看着他说道:“但是我却未曾生过像你那样厌恶的想法,大概毕竟曾经深爱过这个人间的缘故,所以即使现在所见人间犹如炼狱,又怎能就此抛下心中眷恋。”
勾芺看着她,沉默许久,说道:“所以那日你和我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青衣女子看着勾芺,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你自己回到人间,还是那个所谓的冥河尽头的道圣送你回来?”
青衣女子看着京都风雨,缓缓说道:“我以为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那什么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依旧在人间,站在人间的桥上看着风雨,看着曾经诚挚且热爱的地方。”青衣女子满怀感慨的说道。
只是勾芺并不能体会这种感受,他不是人也不是鬼。
他是秋水的一只妖。
“所以是人是鬼并不重要,是吗?”勾芺看着她说道,“那么妖呢?”
青衣女子诧异的看了一眼勾芺,却还是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做过人,也当过鬼,但是从未变成过妖。”
“你可以想象一下。”勾芺继续说道。
“从没经历过的事情,我无法想象。”
勾芺自嘲的摇摇头,看着柳河不再说话。
青衣女子看了他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听说北方函谷观有本道典,其中记载了一件,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什么?”
“东海曾经有条鱼,终日看着天空飞鸟,无比艳羡。”
“所以?”
“所以后来它便从一条鱼变成了一只鸟。”
勾芺看着青衣女子,说道:“所以你想说什么,主观意愿高于一切?”
青衣女子只是摇头,说道:“你应该清楚我想说什么。”
勾芺沉默下来。
青衣女子看着他,缓缓说道:“所以世人见你总觉得你是一个疯子,大概便是你在镇妖司的这十年里,杀了太多的妖,见了太多的妖,所以某些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妖。”
勾芺匆忙转开视线,握着刀,看着柳河中的河水,就像被人拆穿了所有覆盖于表层的面具,赤裸裸的将一切秘密曝晒在烈日之下一般。
看了许久,勾芺才平复下心情,平静的说道:“为什么你不觉得我是一只妖?”
青衣女子微微偏头,身后细绳结着的一瀑长发歪向一边,反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妖?”
勾芺握着刀长长的出了口气,看着她说道:“我有些困了,先走了。”
青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平静而怜悯。
勾芺匆忙走下桥去,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的样子,总觉得有些悲伤,不知从何而来。
转头看向柳河中倒映的自己,才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你又为什么觉得自己是鬼?”
原来悲伤是从自己心底而来啊。
怜他亦怜己。
所以我们每个人,其实从来都不曾清楚过,自己究竟是什么,不是么?
青衣女子突然想起刚刚勾芺问的那句话:“所以那日你和我说的那个故事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以为真假并不重要。”青衣女子自言自语的说道,抱着琵琶站在雨中,看起来颇为落寞。
“原来真假真的很重要,不是么?”
京都满城风雨,青衣女子这句话不知是要说给谁听。
只是柳河之中却是像是从水底浮上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她很熟悉,当时他曾经说过:“不如归去庄生岛。”
青衣女子怔怔的看着柳河,那个声音似乎在回答着她的话语。
“是的。”
青衣女子回头看向西南山脉方向,目光仿佛落在了流光溢彩的冥河尽头。
那个年轻人握着一卷书坐在无数蝴蝶中,平静的看着她,说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