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处僻静的桥上,青衣女子依旧抱着琵琶站在雨中。
“原来你最终还是出手了。”勾芺看着她说道。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平静的说道:“说到底,他终究还是我四弟。”
“五皇子呢?”勾芺说道。
青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最开始我以为那个妖刀真的是要杀四弟。”
一开始谁都以为妖刀从大道中现身便是要杀太子,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一刀竟是落在了五皇子身上。
勾芺看着柳河,风雨不止,水波微漾,河水平静的淌向城外。
“太子会去哪里?”
青衣女子看着手中琵琶,有些沉默也有些茫然,这是极少有的情绪。
“我不知道,我只是以一丝冥河之力护住他神魂不散,他会去到哪里,人间如此之大,我又如何得知,或许出了城,便被鱼儿咬死也不得而知。”
勾芺看着青衣女子,缓缓说道:“虽然他一直对我镇妖司抱持敌意,但是你很清楚,我并不想杀死他,又何必用这种含糊之辞来敷衍我?”
青衣女子只是平静的说道:“含糊之辞未必不是实话。”
勾芺不再追问,看向那方玉玺,生出了与云胡不争一般的想法。
如今五皇子死在宫门外,太子生死不知,或许真如青衣女子所说,被大鱼啃得干净也不得而知。
那么,这陛下谁来当?
“左丞倘若想要改朝换代,你觉得有几分可能?”
勾芺看向身边的青衣女子问道。
青衣女子缓缓说道:“绝无可能。”
勾芺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不知为何她这样肯定。
“倘若父皇是个昏君,纵使不用左丞谋划,天下自然倾覆,可是天下谁都知道,父皇虽则无情,但却是一位难得的明君,是以天下民心依旧站在皇室一边,如何能够允许他改朝换代?”
“得天下者自然得天下,与民心无关。”
青衣女子轻笑一声,说道:“你觉得左丞是得天下之人?”
勾芺沉默下来,许久才说道:“最初我以为今晚便是京都这场风雨结束的时候,如今看来这场雨还要下很久。”
既然左丞不是得天下之人,那风雨自然只能继续下去。
勾芺也有些好奇,左丞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这场风雨顺应民意地结束。
他并不能看透人世的想法,一如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左丞是真的站在五皇子一边一样。
只是当妖刀突然变向,宫中射出那几支箭的时候,勾芺才明白,原来左丞只是借五皇子的名义将自己的野心藏了起来而已。
只是左丞亦不是傻子,他心中自然清楚自己不是能得天下之人,为何还要苦心积虑的谋划这么多?
“其实风雨也不错。”青衣女子站在勾芺身旁,看着京都风雨轻声说道。
勾芺看着她说道:“我记得那日你还曾质疑过我为何喜欢看京都一片风雨的模样。”
“因为你看的是纷乱,而我看的只是风雨,流于表层,未尝不是其真正的含义。”
勾芺久久的看着她,说道:“我突然有些好奇。”
“什么?”青衣女子轻轻拨动琵琶弦说道。
“你是怎么死的。”勾芺缓缓说道。
青衣女子停下手中动作,看了勾芺一眼,只是不知是何意味。
勾芺没有说话,亦不会觉得自己问这种问题有些怪异与唐突,只是看着她。
“一如你所知那般,当年父皇宫中弑子,我赶到时他正要将刀落向四弟,于是我便帮他挡了一刀。”青衣女子平静的说道。
“我记得陛下那日在迎风楼说过,他只是想杀掉大皇子与三皇子。”勾芺皱眉说道。
青衣女子淡淡的说道:“父皇除了对这片人世,对身边之人又何曾真心过。”
“这便是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
青衣女子缓缓说道:“只是生长于父皇手中的悲哀。”
勾芺看着她,想起了陛下乘舟离去那晚,青衣女子并不见得有多少恨意,说道:“可是我见你不曾怨恨于他。”
青衣女子看向手中琵琶,那晚曾崩断了一根弦,狼狈的蜷在弦柱两头,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也只是一个活在人世身不由己的人而已。”
“既然人世身不由己,为何还要回来?”勾芺看着她说道。
青衣女子回头看向西南山脉,那一条属于所有人归宿的冥河。
“我不知道,我记得当时我在河中伴随着无数死去的人茫然的漂了百日,也曾见到冥河尽头的无尽之渊。”
青衣女子说着,想起当时的场景,亦是有些诧异,说道:“原来冥河从来便不是人世所想那般,幽深冥冥不可知,我记得,那里四处都是流光溢彩的模样,像是另一处人间。”
“如此说来,你便更没有重回人间的理由。”
青衣女子说道:“是的,只是我当时在尽头遇见了一个人,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他是在冥河的岸上。”
青衣女子说起那个人,神色有些难以平静下来,说道:“我们所有人都是像一条条鱼一样沉在水中,等待着茫茫不可知的命运,只有他平静的站在岸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像是漠然也像是深情的看着我们所有人。”
勾芺没有说话,拄着刀鞘,平静的等待着青衣女子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被他从河中捞了起来,就像一条鱼一样,躺在他掌心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如今所见雨中柳河一般,他说‘不如归去庄生岛。’”
青衣女子看回柳河,缓缓说道:“而我再醒来时,便已经出现在了柳河之中。”
勾芺看着她,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知道庄生岛。”
青衣女子看向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一如黄粱传说一般,人死归于冥河,在槐安,有许多人相信,人死之后,会顺着河流漂浮一百日,然后流入东海,落在一个岛上,岛上开满了桃花,不知生死,不知忧戚,永岁长乐。”
勾芺看着青衣女子说道:“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两种不同的传说,究竟那一个才是对的呢?”
“可是后来我便放下这个想法,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抹去了我对这种东西的好奇之心,我变得和其他世人一般,不再忧心于过于高远的东西,只看着眼前,想着今日吃饭还是吃面。”
勾芺缓缓说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因为不喜欢,所以勾芺难得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话。
“我总在想,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所有世人都趋向于一致的模样,他们以喜好来区分善恶,以长相来分别好坏,以大流与小众来定义正义与邪逆;他们活着千百年来人世一成不变的模样,却从不觉得有何不妥;他们滥用着偏见,却对自己的一切所做所为无比宽容。”
勾芺说着,想起了藏在深山里啃着树皮吃着黑土的妖族,缓缓说道:“这便是我不喜欢人世的原因。”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看着勾芺,世人都以为勾芺疯疯癫癫,是因为当年被妖族杀尽全家所致,原来是这样吗?
她以为是的。
“我们说的太远了。”她撇开话题说道。
勾芺看回京都风雨,说道:“是的。”
只是无论如何,桥上的二人,对于这场风雨,都不是那么的热忱。
就像两个无关的旁人,看着街心泼妇骂街,看看也便笑笑,然后撑着伞离去。
勾芺握着刀鞘离去。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站在桥上,弹了一曲微雨曲。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微雨’。
她突然有些可惜自己不再是世人。
也庆幸自己不再是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