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离开人世数日,然而因为京都戍守军与镇妖司在京都的坐镇,京都一直便沿着过往的模样,大妖之事,过去数日,也渐渐被人们所遗忘,偶尔提及,也只会说起那个死在柳河中的草妖说书人一事。
世人总以为大妖祸世,然而真正在人间弄出过动静的大妖,又有几个?
终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莫须有之论罢了。
勾芺从酒楼中喝了酒,而后便要去茶肆中寻找司主。
当然只是喝茶而已。
或者闲聊一下京都风雨。
司主那日说将镇妖司交给他,便是真的从此放手不再理会,连镇妖司都没有再去过,只是在茶肆里和一些人喝着茶讨论着养生之道。
只是走过某条街,勾芺便看见了负刀站在牌坊下的少年妖刀。
雨水畏惧刀意,连着那一处牌坊都是没有靠近,倾斜着落满两边屋檐。
妖刀平日里总是匿于风雨,除了那晚与某个北巫在巷中尝试偷袭勾芺之外,偶尔露面,亦是在五皇子身边。
今日却是独自出现在这行人处处的街口,确实令人有些好奇。
勾芺只是看了一眼他,一如平日里看这京都任何一人般的淡漠,而后从一旁平静的走过。
人们都是暗自好奇的看着这一处,心中揣测着这两柄如今京都最有名的刀会交锋出怎样的火花来。只是却没想到勾芺只是看了一眼,便径直离开,不免有些失望。
倘若那日未曾在巷中打过,此时勾芺看见妖刀刀意外露的站在街口雨中,或许会试一试。但是既然打过,勾芺也便懒得理会。
众人心中无趣的叹息着,正要离开的时候,便听见妖刀在勾芺错身而过之后,平静的说了一声:“好。”
什么好?
众人心中一头雾水。
勾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负刀而立的妖刀。
少年妖刀面容依旧冷漠,是以才会显得诡异,他平静的看着勾芺,似乎方才那句话就是对他说的一般。
而后整个人化作风雨,消失在街头。
众人将目光偷偷瞥向只握着个刀鞘的勾芺,心中暗自揣测妖刀那个好究竟是什么意思。
勾芺看着那阵消失的风雨,突然觉得有些意思,未曾理会一旁众人,径自离开。
司主便在街口转角处的茶肆中喝茶,勾芺掀开帘子,从风雨中一步跨了进去。
茶肆中便是另一种氛围,同样是闲谈天下事,却比酒家多了一分收敛,或者说人世的风度。
司主便随意的坐在茶肆远离柜台的某个角落,同桌还有三两人,此时见到勾芺掀帘进来,都是匆匆离开这一处。
勾芺在桌旁坐下,司主知晓勾芺向来去酒楼中只喝酒,是以帮他要了一碗南楚臊子粉。
勾芺在人世的背景,便是秋水畔某户人家的遗孤,秋水虽说近于幽黄山脉,但是也是在南楚地域之内,是以往日饮食自然偏向南楚习俗。把那碗淋了辣油的米粉端到身前,勾芺也是没有说话,低头开始嗦粉。
司主笑呵呵的看着勾芺,如同一个老父亲一般。
嗦完粉喝口汤,勾芺也没有再喝茶,想起刚才在雨中那件事,说道:“刚才在街口,我遇见了南楚妖刀。”
司主随意的喝了口野花茶,这些日子,他从来便没有提及过镇妖司或是如今京都这场风雨的事,但是勾芺既然说起,他也并不介意听一听。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只是和我说了一个好字。”勾芺平静的说道。
“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司主喝着茶,看着勾芺说道。
勾芺点点头,说道:“不过是想拖镇妖司下水。”
早在妖刀说出那个好字的时候,勾芺便已经想到那是什么意思。
“好”是没有意义的,而意义在于,陛下死后的第六日,满朝为皇储之位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镇妖司勾芺在街口与五皇子一边的人说了一句话。
尽管勾芺其实只是路过,而且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世人向来并不惮于猜测,之前或是之后,勾芺与五皇子一边有过怎样的交流。
一如当初勾芺面对太子的挑衅,什么都没说,仅仅是将八个镇妖司之人派到明合坊四十九号外,京都便会怀疑太子府藏了妖。
所谓借势,便是如此。
那日的勾芺,与今日的妖刀,都只是简单的利用着人心二字。
司主看着勾芺,将一杯茶推到勾芺身前,缓缓说道:“先喝杯茶,再想想。”
勾芺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将那杯温热的野花茶喝下去。
“莫非还有什么不对?”勾芺说道。
司主只是笑了笑,说道:“不是不对,而是你遗漏了另一种猜测。”
勾芺看着司主。
司主端起茶壶给自己倒着茶,缓缓说道:“倘若五皇子选择将太子杀死,那么日后此事,自然可以落到你头上来。”
勾芺沉默下来。
“你也好,我也罢,终究只能镇住一个京都,谁能够镇住整个天下?所以五皇子那边,便是做好若有一日天下斥责其弑兄,便将你将镇妖司推出去的打算。”
司主淡淡的说道。
“那且等他能够杀了他那皇兄再说。”勾芺缓缓说道。
二人旁若无人的在茶肆之中说着话,自然是因为早在司主将茶杯推给勾芺的时候,身边便已经落下了屏障。
云梦一脉,司主若称第二,则黄粱天下无人敢做第一。
因为巫鬼第一,便是那槐安槐帝。
司主平静的喝着茶,说道:“天下终究只能苛责于你,却无可奈何,终究若是他杀了太子,他便是陛下最后的血脉,若无必要,还是留着。”
司主终究念及陛下,没有对那些人动杀心。
只是勾芺不会。
“我不想替谁背负什么罪名,他敢做,我自然敢杀。”勾芺说道。
不想再替谁背负什么。
因为勾芺现而今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已经太多。
司主没有再说话,镇妖司的事他不再过问,勾芺的事,他也只会稍微提及,并不会多加管束。
勾芺想起方才司主说五皇子是要将弑兄的罪名推到他身上,当日亦是五皇子来问过他,他才猜到五皇子的打算,却不知司主如何得知。
仿若知道勾芺在想什么一般,司主喝着茶,不急不慢的说道:“因为五皇子他太想活下去。”
“当年陛下在宫中当着他们二人的面杀了他们两个兄长,早已经将这种思维埋在二人心中。”
“他知道,若是太子即位,为了保证皇位稳固,必然会杀了他。”
“所以他只能在那之前,便将太子杀死。”
“我不知道太子是为了什么想要坐上那个位置,但是我知道,五皇子想要坐上那个位置,只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
勾芺没有说话,听着司主平静的说着,喝着渐渐变凉的茶。
如同饮下一片雪原。
那日陛下平静的说要他杀死自己儿子时,他也有过这种感受。
勾芺看着茶水中漂浮的暗褐色残花,心道世人只当我是疯子,只是这天下谁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