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夜，柳河两岸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满城细雨一河寂静伴着小舟离去。

直到小舟离开很远，勾芺从舱中看去，依然可见雨雾中司主的身影，那柄伞早就落入河中，一路追随着漂流而来。

陛下看着那一柄雨伞许久，让勾芺从河中捞了起来，而后执着伞平静的坐在舟头，看着柳河两岸的京都，神色里无尽慨然。

“当年年少时候，朕也曾在这柳河之上泛舟听雨，那时黄粱还不像现在这般纷乱，人间安逸而娴静，就像少年时乘舟遇见过的一些温婉女子。”陛下并不像个帝王一般，倒像是一个年迈的诗人，不住的感慨着。

“那时候，乱的是槐安，槐安三帝，从鬼帝开始，便将人间带入一片纷乱，后来槐帝继承遗志，那时不止是槐安，连黄粱都搅了进来，也正是那时，朕父皇，得到槐帝许诺，举黄粱之力强行越过云梦泽，帮他去杀一个人。”陛下缓缓说着，执着伞，倚着船舱坐在舟头，说着自己当年的故事。

勾芺只是沉默，陛下在位五十年，当年的事，太过遥远，他并不清楚。

“也正是那时，朕选择了将父皇杀死在宫中，而后撤兵退回云梦泽。”陛下一面回忆着，一面说着。

“父皇以为他只是要杀一个普通的道门传人，就可以换来云梦泽以北的南衣城，可是他又怎么会知道，槐帝要他杀的那个人，关乎北方整个大道的存续，连槐帝自己都不敢动手，他却想要杀了他。倘若成功，不止于黄粱或槐安，那是天下修行界与朕云梦泽一脉的死战。”

陛下时隔多年，回忆起当年那件事，依旧心有余悸。

“北方大道兴盛，那一代，磨剑崖剑圣青衣，人间无数年来走的最远最高之人，函谷观千年以来力压人间，底蕴不知何许之深，槐帝本身便是云梦泽传人，亦是云梦泽无数年来巫鬼之术最精通之人，而黄粱，纵使至今，也不过是天心一人可以入得了槐安眼界。”

勾芺沉默着，关于云梦泽以北的人间，他向来知之甚少，更何况当年传闻中的槐安鬼脸花之乱早已过去近一甲子，谁能知道那么多？

陛下轻轻叩着船沿，似乎有些得意，也有些庆幸，还有些许哀伤，说道：“朕年少时，或者一生中做过最正确的事情，便是杀了朕父皇，将黄粱握在了朕手里。”

少年一页轻轻撇过，陛下稍稍定神，而后缓缓说起中年之事。

“即位之后，便再难闲暇，后来听雨，便是在宫中迎风楼，那时云梦泽旁还未有过那场人妖之战，槐帝死于冥河尽头，剑圣早已破天而去，函谷观道圣亦是人间失踪，李阿三还在收拾着槐安的烂摊子，那是朕黄粱许多年来与槐安国力最接近的时期。那时朕总想着，要将槐安压下去，明天心亦是来到京都，那时他用的笔，还不叫镇妖，叫屠人。”陛下说着那些往事，仿佛回到意气风发的当年。

“可惜，黄粱终究还是比不过槐安，无论是修行之势，还是举国国力，李阿三只用了一场战争，便将黄粱搅进了这场乱局之中，妖族败退云梦泽，举族南下，从此黄粱不得安宁。”陛下说起李阿三时，总有些咬牙切齿的恨意。

“而后无论是朕，还是明天心，此后余生都不得不付诸妖族之上。”陛下撑着伞，看着小舟缓缓驶过的柳河，无尽叹惋。

“二十年，朕都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看着妖族，却又好像一事无成。”

陛下恨恨的说道，最终还是收起了情绪，只是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

小舟已经驶过柳河大半，再往前，便是要出京都。

今夜四处无人，是以也不会有人来阻止二人出京。

小舟继续漂着，渐渐出了京都，远处山峦重重，落在雨中一片迷蒙，像是通往冥河，也像是去往深海。

但是只是青山重重而已。

越过青山，还是青山，柳河缓缓绕过，不知所踪。

小舟在城外停驻下来，陛下终于喝了酒，勾芺也喝了一杯，然后上了岸。

陛下撑着伞站在舟头，看着夜色下的远方，缓缓说道：“朕一生都没有完成那件事，只能交给你们了，勾芺。”

勾芺躬身一礼，说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左丞必然会将朕的遗旨藏起来，改立五儿，倘若你未见京都戍守军将五儿杀掉，那便你去杀了吧。”陛下继续淡淡的吩咐着。

勾芺心中一寒，总觉得人间如雪国，却只是继续应道：“是。”

陛下平静的说完，小舟缓缓漂去，渐渐不见，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长叹着：“归去来兮。”

勾芺站在河岸，平静的看着小舟漂远，归去来兮，自然不是归隐，而是归于冥国。

这是黄粱自古以来的民间传说。

人间之人从冥河而来，最终都要回到冥河去。

勾芺看了许久，直到那叶小舟再也不见踪影，于是他知道，陛下真的死了。

或许是今日，或许是明日，小舟才会载着一具尸体，被风雨打翻进河底。

但是对于京都，对于黄粱而言，那个执掌了这片人间五十年的帝王已经死了。

身旁风雨一阵纷乱，秋水缓缓现出身来，看着那条长河远处，有些迟疑的说道：“他便这样死了？”

勾芺缓缓点点头，看向秋水，说道：“把消息带回去，告诉那个瘸子吧。”

“然后呢？”

勾芺沉默下来，声音低沉的说道：“没有然后，人间如此，妖族只能继续藏在西南山脉中。”

秋水却是看着勾芺说道：“我说的是你。”

勾芺没有回答。

“跟我回去吧。”秋水仿若哀求般的说道。

勾芺只是看向西南方向，越过青山，在远方是一片无尽绵延的山脉，无数妖族藏身其间。

“我不能走，人间依然没有妖族的容身之地，我便只能继续留在京都，看着那些人。”勾芺平静的说道。

秋水轻轻拉着勾芺的衣袖，看着他说道：“你的心神已经出问题了，昨日在那条街上发生的事情你忘记了吗？继续留在人世之中，留在这京都，你迟早有一日会疯掉的！”

勾芺看着面前哀求着的秋水，只是平静的说道：“我已经疯了，秋水。妖族已经很难坚持下去，与其再疯一个，不如让我疯到底吧。”

秋水只是揪着勾芺的袖子，一泓秋水满是悲戚。

“我们当年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让我混入这京都，说放弃便放弃，那些死在秋水畔的同族，那些十年里被我杀掉的同族，那些血全都会白流，秋水。”勾芺平静的说道。

“可是你这样藏在京都之中，又有什么用？”秋水悲伤的说道。

勾芺轻轻抚过秋水眉角，往下便是一如年少时那条秋水一般的眼眸，缓缓说道：“会有用的，秋水，我们正在渡河，也在度过一场漫长的黑夜。总有一日，我们会找到方向，重回人间。”

风雨不止，秋水满脸泪水，一如最开始勾芺看见她时说‘秋水我好累’那般的泪流满面。

看了很久，秋水缓缓松开手，深深的看了勾芺许久，一言不发，化作一带秋水没入柳河之中。

勾芺沉默的站在河岸，然后转身走回京都。

深夜细雨依旧，勾芺默默的走在柳树下，看着柳河也看着京都。

他知道，直到此时，京都的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