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扶着栏杆看着雨，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挥斥方遒的帝王，只是风雨中渐渐有了些咳嗽声。

司主伸手搭在陛下手腕之上，将一道巫鬼之力打入陛下体内，陛下的神色才好了一些。

“在我死后，妖族必定不甘心，极有可能便会卷土重来。”陛下看着司主，也看着勾芺。

勾芺看着年迈的陛下，心道谁会甘心？你们生于这片大地，我们也降生于这片大地，凭什么我们便要背负骂名藏匿深山？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平静而恭敬的听着。

“镇妖司必定竭尽全力，不让妖族越过秋水。”司主难得以臣子礼向着陛下说道。

陛下看着二人，只是平静的摇摇头，淡淡的说道：“只凭镇妖司一司，如何能够抵御妖族？”

勾芺想起陛下先前说过的话，若有所思，沉默少许，说道：“那陛下要我们如何？”

陛下看向宫外，京都明合坊，面无表情的说道：“倘若我死后京都大乱，我允许你们镇妖司出手，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活着坐上这个帝位，他便是日后天子。”

司主说道：“你就不担心即位的那一个是个昏君？”

陛下平静的说道：“君昏一时，民昏一世，倘若天下百姓不是蠢货，便不会由许他在这个位置上坐的长久。”

“你还真是一个无情的人。”司主似乎是开玩笑的说道。

陛下却是有些沉默，说道：“是的，我十六岁便杀了我的父亲，坐上了这个位置，后来又亲手杀了我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是世人没有选择将我杀死在这宫中，那便说明至少我所做的一切在黎民眼中都是可以接受的。”

勾芺沉默着看着面前这个帝王，站在人世的立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谁说世间万物都要站在人世立场？

司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看着楼下水池，一直看了许久。

陛下看着他，有些奇怪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主抬起头，看着陛下笑道：“我在想，水中藏匿的那个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手，或者说什么时候才会离去。”

陛下神色如常，迎风楼下环绕的水池中却是一阵波澜掀起，而后一道身影从池中跃出，化作流光融合在雨水里向着宫外逃去。

勾芺一言不发，看了司主一眼，司主向他点点头，而后勾芺提刀从楼上跃下，沿着那些雨水的轨迹一路追踪而去。

司主依旧站在陛下身边，再没有确定情况之前，他不可能离开陛下三尺范围。

勾芺提刀在雨中匆匆追寻而去，那道身影却是速度极快，更借着风雨，隐隐便有逃脱之势。勾芺跃过宫门，有许多人禁军听闻动静想要拦下勾芺，勾芺一刀斩出，一道刀意横在宫门前拦住了那些禁军的步伐。

这边稍一耽搁，那边的身影便已经快要消失，蒙蒙雨雾里行人匆匆，一下子难以摸清追踪途径，勾芺并未犹豫，身形晃动之下，脚下出现了一个诡异的法阵，‘鬼术·越行’向来便是天下行走第一术，纵使是大道兴盛的槐安，也难有能追及这一术法的存在。

勾芺一步便横越数条街巷，人们只见一道黑色身影一闪即逝，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世间不存在无迹可寻之事，是以纵使那个身影离开的速度异常之快，循着雨中偶尔便会迟缓落下的雨水，勾芺还是一点点追了上去。

一直到京都柳河边的时候，异变突生，那道身影突然便像一场雨一般落入了水中，而后踪迹全无。

勾芺沉默的停在柳河边，这一处两边都是灰白的墙壁，是以难见旁人，雨中柳河一片寂静。

一柄飞剑骤然从河中飞出，剑势有若秋水，宁静之中却蕴含着不可阻止之意。

勾芺看见那一柄剑，面色却是有些古怪，亦是没有拔刀应对，只是任由那一柄剑裹挟着雨水刺来。

然后宛如秋水一般将他淹没。

那是剑，亦是秋水。

剑到眼前瞬间雾化，化作无数秋水迎面而过，时隔多年，勾芺再一次回到秋水之中。

然后水中缓缓走出来一个枫衣女子，笑意盈盈的看着勾芺。

枫是秋水畔无尽红枫，亦是秋水的色彩。

勾芺喉咙如同阻涩，像是一人在无尽荒漠里行走千万年，终于破开孤独遇见了另一个人，却忘了如何言语。

所以勾芺松开了手里的刀，像个孩子一样一把抱了过去，泪流满面。

“秋水，我好累。”

勾芺只是这般说着，紧紧的抱着眼前女子。

秋水任由他抱着，然后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勾芺镇妖司的人强行带了回去，跪在秋水那头，也是这样，也是这样的失声痛哭。所以她依旧笑着，笑意盈盈，泪水盈眶。

轻轻拍着勾芺的后背，秋水轻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柳河这一处如同被遗忘了一般，再无旁人经过，只剩下大雨和和无比狼狈的哭声。

一直过了许久，勾芺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发现自己似乎抱得过紧，想要松开，秋水却是环住勾芺的后背，像是二人幼年时撒娇一般说道：“不要，再抱一会。”

勾芺笑着说道：“好。”

柳河寂静，若是细细看去，便可发现在四处灰白墙壁还有那些雨水之中，隐隐有着一道界限，将这一处与京都划分为两个世界。

“我没有想到那个瘸子会让你来这边。”勾芺将头埋在秋水的发丝间，声音闷闷的说道。

秋水抱着勾芺没有松手，轻声说道：“他是让青蚨他们过来，我是自己要来的。”

勾芺皱了皱眉头，抱得紧了一点。

秋水很敏锐的察觉到勾芺情绪的变化，嗔声说道：“怎么，怪我了？”

勾芺心情有些矛盾，缓缓说道：“人间如何看我们，你心里清楚。”

“你都能过秋水，我为什么不能来京都？”秋水有些赌气的说道。

勾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过秋水不会死，你来京都，很有可能会死。”

“我不管。”秋水咬了一口勾芺肩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很苦很涩，说道，“我想你了。”

勾芺心头微微一颤，沉默着没有说话。

“苦芺，等这些事情都完了，我们就回秋水吧。”秋水轻轻的说道。

勾芺沉默许久，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