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时候，司主一早便在镇妖司前院等着勾芺，手里捧着壶热茶，时不时便喝上两口。

二人如同往日闲逛一般随意的穿过街巷，司主路上甚至还停下来和一些人闲聊着。

一直到临近宫门，勾芺才看着司主说道：“听说入宫会有人检查着装仪容。”

司主看着手中捧着的那个大肚子茶壶，和自己那个大肚子相得益彰，笑了笑说道：“但是我们是镇妖司的人，没有人会查。”

勾芺于是不再说什么，跟着司主毫无阻拦的进了宫门。

因为二人一路闲逛而来，是以早朝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大臣们正成群结队的往外走着，南风闲家里那位奉常大人看着二人入宫而来，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径直走了过去。

司主也没有和这些大臣们打交道的意向，只是托着茶壶走过去，沿着一些人少的小道走着。

弯弯绕绕的走了许久，才见到一片柳林，旁边有个池子，还有一处大殿。

走到殿前，已经有人在门口候着，司主看了一眼勾芺，示意他先在外等着，而后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勾芺沉默的站在柳林旁，看着那处大殿，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陛下寝宫的样子，倒像是御书房一类的地方，一个病重的人，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见人。

倘若不是司主的那些情绪并未作假，勾芺甚至有些怀疑陛下病重只是一个幌子。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池中，勾芺就这样站在殿外等了许久。

殿门缓缓推开，勾芺看向殿内，只见一个身着帝袍，看起来无比苍老消瘦的人背着手走了出来，司主跟在他身后，抬头看了眼那些雨水，从袖中取出镇妖笔，一笔画过，雨水骤然止息。

勾芺看着那个他想象过无数次的身影，有些失望。

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如何能将妖族逼得只能藏匿在幽黄山脉？

勾芺失望的低下头来。

“寒刀勾芺。”陛下看着站在柳林池边沉默不语的勾芺，倒是笑了笑，而后又咳嗽了两句，朝着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吧。”

勾芺看了眼司主，司主轻轻点点头，勾芺走过去，看着眼前这个很难找到一点帝王威严的老人，行礼道：“镇妖司勾芺，见过陛下。”

陛下微微一点头，而后看向司主，说道：“走走？”

司主笑着说道：“你想去哪里？”言语间并没有君臣之间的分别，倒像是京都普通友人之间的关系一般。

“去迎风楼吧。”

司主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沉默，许久才说道：“好。”

两人开始沿着花草走道向着某处慢慢走着，勾芺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那些平日里的护卫此时都是不见了踪影，镇妖司两大人物如今都在宫中，自然用不着他们来保护陛下。而倘若镇妖司这两人想要有什么想法，他们也无法阻止。

雨水被司主一笔抹去，宫中倒还是一片雨后的模样，三人沿着走道走着，勾芺没有说话，司主与陛下闲聊着一些往事，倒看不出民间传闻那种病入膏肓的严重情况。

勾芺从那些话语中隐隐明白司主与陛下的关系，尽管二人相差十来岁，但是因为一些过往的事情，还是让二人成为了莫逆之交，亦是当年司主肯来京都担任镇妖司司主一职的原因。

一直走了许久，勾芺才看见一栋高大的黑色楼阁，伫立在一片林池中央，池旁有些许宫女候着，司主挥了挥衣袖，那些人便自行散去了。

三人沿着环形楼梯一阶阶走上去，数十丈的楼阁走完，陛下已是出了一身大汗，在楼阁顶端扶着凭栏喘着气。

司主有些担忧的站在一旁，却还是没有去搀扶陛下。勾芺在二人身后站着，如同一个侍卫一般。

陛下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平息气息，而后看着司主无奈的说道：“不行了啊。”

司主看起来有些悲伤，看着陛下说道：“应该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陛下只是摆着手，没有说什么。

迎风楼上沉默下来，入夏带着雨水的风吹入楼中，依旧有些寒意。

“听说当年你是被天心从秋水边带回来的。”陛下却是突然说道。

勾芺心中一惊，沉默少许，说道：“回陛下，确实如此。”

“秋水那边，人不多，但是妖多。”陛下含义不明的说着。

勾芺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还是平静下来，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所以生活在那边的人，也许会很苦。”陛下一副民间疾苦不能代之的遗憾神色。

勾芺沉默着，心道原来陛下你连民间究竟苦不苦都不知道吗？

陛下轻轻拍着护栏，说道：“幽黄山脉很远，但是还不够，所以我希望日后，镇妖司能够完成我未竟的遗愿。”

勾芺低着头，沉声说道：“必不负陛下所托。”

勾芺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从神情到语调都是不可挑剔的完美，陛下似乎也是异常满意，所以笑着看着雨中京都。

“人间便是人间，如何能够分给妖族？”陛下说着，看着司主。“既然是你选的人，那么我也便放心了。”

司主只是叹着气。

“我累了，也老了，我还记得当年举兵从先帝手中夺权的情形，却原来一晃眼过去，已经五十年了。”陛下感叹着。

“前半生我与槐安后帝李阿三争了半生，后半生又始终看着幽黄山脉，仔细想想，这一生，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大事。”

司主看着陛下说道：“将妖族彻底驱至西南山脉，只此一事，日后你便可以称千古一帝。”

陛下却是摇摇头说道：“或许还会遗臭万年。”

司主有些沉默，陛下继续说道：“四儿与五儿，他们都未曾经历过妖族南下一事，未曾经历过当年那些民不聊生的年岁，所以一直以来，他们都会觉得我是错的，甚至会觉得我是一个疯子。”陛下说起疯子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也的确笑着。

司主说道：“他们未曾看到过当初那些场景，无法理解也是正常的。”

陛下笑着说道：“是的，所以这也是我杀了老大和老三，却没有杀他们的原因。老大老三，都是秉承着我的思想意志的人，所以他们怎么能够再坐上这个位置？”

“一个王朝，不能一代代都是一个模样，中间总要有人来走一些新的路，才能延续下去。”

“我可以将一生付诸诛妖，而我的下一代不能，他的眼里必定是要有着黎民百姓，知道他们碗里的是米饭还是树根。”

勾芺沉默的听着，他想过很多种面前这个帝王的样子，也猜测过无数他的想法，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那陛下觉得镇妖司呢？”勾芺抬头问道。

陛下看着勾芺，缓缓说道：“镇妖司不同，陛下二字，担着天下，而你镇妖司，只行一司之职责，那便是镇妖。”

陛下说着，又看向司主，说道：“过往总是我看着天下，你看着妖族，而今总算要换人了。”

司主说道：“以后谁来看天下，太子？”

勾芺也看向陛下，等待着陛下的回答。

陛下只是看着京都大雨，白发沾染了些雨珠，不置可否的说道：“自然是该看天下的人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