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闲用折扇装着瓜子边走边嗑走上酒楼的时候,勾芺正坐在窗边,没有喝酒,也没有看着雨中京都,只是低头看着桌上的那柄斩妖刀。
柳河水妖一事吓坏了奉常大人,把南风闲在家中关了几日,勒令不得出门,南风闲实在闷的慌,趁人不注意便翻墙溜了出来,身后还沾着一株长在奉常府墙头的杂草。
因为几日不出门,所以当日勾芺与青悬薜见面一事他并不知晓,这一会嗑着瓜子走来,看见斩妖刀上那一道裂纹,突然便有些慌张,看着勾芺紧张的问道:“妖刀来找你了?”
那日五皇子身边那个诡异的妖刀少年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是以第一时间便以为是那个妖刀来找勾芺麻烦了。
勾芺没有理会南风闲,妖刀的确找过自己麻烦,不过仓皇而逃。他只是看着那道裂纹沉默不语。
南风闲在一旁,看着勾芺表情,可惜一贯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自顾的说道:“如果你应付不了,我可以回家找我爹,让太子那边出手,他们应该很乐意打击五皇子一下。”
勾芺听着南风闲絮絮叨叨的话语,抬头看着他说道:“你不是向来讨厌这种事情?”
南风闲无奈的说道:“是讨厌,但是你要是出了事,谁和我在京都闲逸的喝酒聊天?”
勾芺沉默下来,沉默是克制情绪流露的最佳选择。
“不是妖刀。”勾芺只是简短的说了一句,便没有再说。
南风闲倒有些不愿罢休的意味,问道:“那是谁?”
勾芺看着刀上裂纹,缓缓说道:“是一柄剑。”
南风闲想了许久,都未曾想起来黄粱境内有什么知名剑客能够让斩妖刀出现裂痕,很久才不确定的说道:“听说槐安剑道兴盛,莫非是磨剑崖有人来了黄粱?我听说磨剑崖有两柄剑,一柄灵台,一柄方寸,以你的实力,也只有这两柄剑能够伤到斩妖刀,不会真是磨剑崖吧。”
勾芺看着南风闲,有些奇怪于他的脑回路,却也没有说什么。
南风闲想了一会才觉得不合理,磨剑崖乃是天下四大修行之地之一,与函谷观,阿弥寺,以及云梦泽巫鬼神教齐名,这般人物若是来了黄粱,天下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以推翻了这种猜想。
“别想了,这种事情终究与你无关,你就算知道又如何?”勾芺平静的说道。
南风闲看了勾芺一眼,确定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这才止住了这个话题,嗑着瓜子看着楼下。
自从那日柳河之事之后,京都的氛围便有些紧张起来,人们出行都是匆匆而过,遇着僻静角落还要呼朋唤友,生怕某处突然钻出一只大妖来。
南风闲对于这种情况亦是了解,他整天跟着勾芺,尚且担心妖族出现,更何况旁人?
正想着,楼上却是一阵脚步声,南风闲转头看去,京都那个说书人带着许多听众走上了小楼。
听了一会,原来人们想听他说妖,又逢下雨,于是某个富家公子便请大家一起来边喝酒边听。
勾芺面无表情转回脸来,看着窗外。
南风闲则是饶有兴趣的一面嗑瓜子一面看着那边。
听了一会,南风闲面色古怪的看向勾芺。
说书人说的正是三年前勾芺一人一刀孤身杀过秋水的事情。
勾芺只是平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众人听得入迷,全然没有注意到正主此时就在窗边喝酒。
说书人说的神情俱全,如同当时他就在一旁看着一般,众人在一边听着,对于其间那些惊险的场景不断发出惊呼,又为那个‘勾芺’如何一刀斩落大妖头颅的场面松了口气,于是说书人说的抑扬顿挫,一身大汗,听众听得心惊胆战,瞠目结舌。
满楼酣畅淋漓。
勾芺默默的听着,喝了杯酒,觉得酒里酿满了讽刺。
于是他提刀过去,一刀将那个说书人的头颅斩了下来。
当时正值说书人歇口气,听众有人问:“勾芺的刀真有这么快?”
然后说书人的头便掉了下来,血液喷出,溅了身周的人一脸鲜血。
勾芺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人说道:“是的。”
人群一片死寂。
而后人们便反应过来,惊呼着跑下楼去。
南风闲还未反应过来,勾芺的刀便已经杀完了人。
勾芺回头看了一眼南风闲,只见他面色苍白,想来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见血腥场面,平静的说道:“你先走。”
南风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犹豫很久,只是颤抖着坐在一旁嗑着瓜子,没有离开。
勾芺看了他一眼,蹲下来掀起说书人的衣角,擦了擦刀上鲜血,而后平静的在一旁坐着。
许久,南风闲连喝了好几口酒,呛得不住的咳嗽着,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接受不了。”
勾芺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有什么罪?”
勾芺看着南风闲,心道,是的,他有什么罪?
西南山脉,这片人世中被屠杀被烧死的那些妖又有什么罪?他们做了什么值得天下痛恨唾弃?
南风闲说着,得不到回答,于是沉默下来,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
勾芺看着南风闲,想起了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杀妖。
那是一株草妖,和自己是同一类。
他当时当着无数人的面将那个草妖砍成三段,看着那些残躯不断扭曲着,变成一颗枯萎的杂草。
他觉得那就是自己。
万众瞩目,曝日灼烧下被审判的自己。
那时他就像被剥光了皮肉躺在烧红的铁板上,却还要强装恨意,一口口的将那断草吃了下去。
就像人生啖同类血肉一般。
勾芺看着南风闲,心道,你看,你所受的痛苦,我都曾经历过。
没多久,京都京兆尹便带人赶了过来,看见勾芺坐在一旁,有些犹豫,上前行了一礼道:“见过勾仲司。”
京兆尹虽说负责京都治安,权责极大,然而勾芺是镇妖司仲司,属于黄粱九司,只低于三公,级别远高于他,是以见了面不得不行下礼。
勾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京兆尹却觉得他是在问自己来此有何事,看了一眼一旁无人收拾的尸体,说道:“方才有人报案说酒楼有人被杀......”
勾芺平静的说道:“如今妖族异动,他在城中四处散布谣言,非常时期,按理当诛。”
京兆尹听着勾芺平静的语气,心头不自主的跳了跳,瞥见一旁尚未归鞘的长刀,犹豫少许,却还是说道:“按理,此事应当交由下官处理。”
“事涉妖族,一概事由,镇妖司都有权决断。”
京兆尹沉默少许,再行一礼,命人将尸体拖走,而后清理完现场,离开了酒楼。
勾芺坐回窗前,看着南风闲,没有说话。
南风闲抬起头,目光无比的茫然,缓缓说道:“这就没了?”
勾芺淡淡的说道:“是的。”
南风闲再喝了一杯酒,身子还是不住的颤抖着,说道:“我还是接受不了。”
勾芺平静的说道:“要和疯子喝酒,什么都会慢慢接受。”
勾芺心里很清楚,南风闲无法接受,只是因为那个所谓的扰乱民心的理由太过于牵强,京兆尹不管,因为镇妖司在他头上。而南风闲是个闲人,没有什么可以逼他强行接受,所以接受不了。
只是,那些真实的理由,谁能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告知天下?
我是妖?
勾芺心底自嘲的笑着。
谁相信?
勾芺喝了杯酒,觉得酒里酿满了讽刺。
看向楼外大雨,水雾里浮满了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