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声鸾担心手中丝帕被冯福看见,忙往怀里一揣,向冯秋云道声得罪,跟冯福去了前面。
厅中早饭流水席已近尾声,只有少数来得晚的客人,还有冯府自家人,坐了两三桌。冯老爷与一名老者坐在首桌上席,亲自招呼覃声鸾坐了同桌下席客位,冯福又请来几位客人,将这桌坐满。
新姑娘儿冯秋雨是不能出来吃饭的,下人将饭菜送进闺房,由平日往来密切的闺中姐妹陪着吃。冯秋云也应在房中陪着,但她心有牵挂,便与姐姐咬几句耳朵,出来跟哥哥、侄子坐在另外一桌。
宾主坐定,下人沿桌将酒杯满满倒上。
冯老爷起身,先冲桌上抱拳左右致意,再举杯说道:“小女出阁,承蒙各位赏脸,来冯家喝杯喜酒,又让大家空心饿肚等了这半天,实在是对不住。来,老夫先敬各位一杯,一为道谢,二为赔礼。”
“哪里,哪里,冯老爷客气了。能捱在后面跟冯老爷一桌,是多大的面子,我等求之不得呢。多谢老爷。”领头说话的是冯老爷身边那位老者,脸庞清瘦胡须花白,文质彬彬一副秀才模样。
大家一齐起身,说道:“刘老夫子言之有理,这是冯老爷抬爱我等。”说罢,一起干了一杯。
冯老爷这才给桌上大家介绍:“这位学富五车的刘老夫子,乃犬子的恩师,大家多半都是熟悉的;这位长阳的覃公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亦是难得的青年才俊……”说话间一一引见。
原来,坐在冯老爷旁边的那位老者姓刘,虽未取得功名,但饱读诗书,乃是这一方的名人,在东街口外家中开了间私塾,街市上有钱人家,都愿将子弟送去那里,人称刘学究,或是刘老夫子。冯家几位公子都是他的学生,因为隔得近,冯家姐妹小的时候也常跟哥哥们去读书习字,待得年龄稍大,不便再抛头露面,刘老夫子也常来冯家做客,顺便指导她们诗书文章。冯老爷能将覃声鸾留下同桌,与刘老夫子一般礼遇,足见看重。
酒过三巡,刘老夫子的书生本性出来了,立起身一捋山羊须,对冯老爷笑道:“今日贵府大喜。适才听得老爷介绍,这位覃公子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不如我们俩行个酒令,为大家助兴,如何?”
覃声鸾一怔,八仙桌上除了冯老爷,还有六人,刘老夫子为何独独要与自己行酒令?初到冯家做客,过分张扬恐有不妥,一时间不知应还是不应,只把眼睛望向冯老爷。
覃声鸾的谈吐,颇为得体。但他说读过几年书,却不知其学识深浅高低。眼下正可借夫子之力,试他一试。冯老爷心中暗喜,笑道:“刘老夫子难得有此雅兴,覃公子就陪两轮?”
覃声鸾略一沉吟,猜想定是冯老爷介绍自己的赞誉之辞,老先生有些不服,想考究考究,便微微笑道:“小可年轻,才疏学浅,勉强试试吧,若被老先生考倒,请各位不要笑话。”
“覃公子客气了,行个酒令而已,算不得老朽考你,只是为了助兴。”刘老先生笑道。
“不知老先生以何为令?”
“掷壶令太简,猜拳令太俗,皆非读书人所为,飞花令又需人多才有趣。”刘老夫子捻一捻胡须,问道:“我们便以前人现成的诗句集句为令,如何?”
覃声鸾抱拳应道:“请老先生出题。”
“一轮圆月照金樽,”老夫子摇头晃脑双目微闭吟出一句。
“金樽斟满月满轮。”覃声鸾略一思索,回出一句。
“圆月跌落金樽内,”老夫子再吟出一句。
“手举金樽带月吞。”覃声鸾这次未加思索,应声回出。
“哈哈哈,天衣无缝,实在是妙!来来,大家一起干了这杯。”冯老爷连声叫好。
桌上其他人毕竟不是读书人,或许只觉得朗朗上口,对于其中妙处却不完全明白。但冯老爷年轻时曾下过数年文字功夫,知道这四句诗,乃分别为李白、贺知章、王之涣和杜甫四人诗中句子,这几首诗自己也背得,但匆忙之间能够轻松连上,既有格律韵味,又不失为应时即景之作,实属不易。
“不错,不错。”刘老夫子也微笑着点一点头,转身又对覃声鸾说道:“这个酒令太文雅,我们再结个四言八句,通俗易懂的,也好雅俗共赏,如何?”
覃声鸾依然谦恭应道:“请老先生出题。”
“三点在上官宦家,绞丝在旁绸缎纱,要穿绸缎纱,需入官宦家。”刘老先生不紧不慢说出四句。
覃声鸾沉思片刻,回道:“三笔出头大丈夫,有水在旁江海湖,要闯江海湖,必做大丈夫。”
这几句桌上的人全都听明白了,一片叫好之声。另外那两桌,也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窃窃私语,连声称妙。这个四言八句相对简单,乃是部首偏旁的文字游戏,又深含寓意,前者说的是升官发财,后者说的是安身立命,只不过相比之下,覃声鸾那四句磅礴大气,意境更胜一筹。
刘老先生站起身来,冲着覃声鸾一揖道:“覃公子,老朽唐突了,难怪冯老爷对你赞誉有加,青年才俊几个字委实当得起,当得起,老朽敬你一杯。”
覃声鸾也站起身回礼道:“老先生出题精妙,晚辈搜肠刮肚才勉强答出,实属侥幸,惭愧,惭愧。晚辈敬老先生。”言罢,与刘老夫子举杯一饮而尽。
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覃声鸾一身打扮并不显眼,也不是富家公子或者读书人装束,却在桌上鹤立鸡群,谈吐气质引人注目。
两折酒令下来,冯老爷心中着实称奇,没想到覃声鸾年纪轻轻,却满腹文章,这份才情与急智,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还有这般胸怀,志存高远,不禁对他又增添了几分看重。
酒席上宾主皆已尽兴。覃声鸾右手捏着筷子尾,左手握住筷子头,向桌上团团一揖:“冯老爷,刘老先生,各位慢用。”
为何左手握住筷子头?这便是覃声鸾心细之处,虽说到此地时间不长,却十分留意当地规矩。桌席上吃完,双手持筷请别人慢用后才能放筷,若自己父母健在,或是桌上有长辈,左手处筷子是不能露头的,不然那是对长辈不敬。只有父母都不在了,桌上又以自己为尊,筷子才能随意露出头来。
下人端上茶,冯老爷是主人,最后一个放筷:“各位,请喝茶。”
看看陆续又有贺客进门,其他空桌上已在上菜,晚饭流水席也要开席了,覃声鸾起身道:“冯老爷,多谢盛情,在下先告辞了。”又冲刘老夫子一众人抱拳:“老先生,各位,你们宽座一会。”
冯老爷一摆手:“招待不周,还让你破费,对不住的地方,改日再找机会加补。”
眼见覃覃声鸾告辞,冯秋云也立起身来,不自觉地疾步过来,可又不便说什么,更不便做什么,只顾依偎在冯老爷身边,呆呆地看着覃声鸾随冯福往外走,直到不见身影。
“咳!”冯老爷一声轻咳。
冯秋云心中一颤,忽觉自己失态,顿时满面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