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苍茫,松林寂静,铮铮之音从山林的缝隙之中传遍各处。
弹琴之人是为一青年,盘坐在一处石磐上,横琴而鸣,幽幽之声恍若叩问天风,泠泠之音似如深叹自哀,铮铮切切,指端挑拨,四下风停,八方云静。
天辉皆独照其明,山岭亦惟显其峻,溪流甘与之相和,树影草木为曲中之灵,闻之,天地动容。
他好像是弹给自己听的,又仿佛是面对的是知音,琴曲弹奏至某个有趣之处,他也微微一笑,勾剔急促的时候,他也眉头紧锁。
但手指之间,托劈挑抹勾剔摘打(古琴弹奏右手八法),皆是行云流水。
……
“嗯?”德化寺中的舅舅此时好像擦觉到了什么,啃了一口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桃子,沉吟道,“这荒山野岭之中,竟还有人有如此雅兴。”
说着,他又啃了一口桃子,瞬间不见了人影,被啃了一半的桃子因为没人托举而落下,然而就在桃子快要落地之时,舅舅又出现,一把接下桃子,随后再次消失。
……
滚拂之声在山林之中回响,泛弦之音成听者之共鸣,大撮长锁又是那么的不甘,听者自哀,时而有呜咽与琴相和。
却看四下并无他人。
“有趣。”舅舅靠在一棵参天巨木的枝干上悠闲的啃着手里的桃子。
只见那弹琴之人,最后一个撮音落下,紧锁的眉头也渐渐松开,待琴音慢慢消失,右手轻轻搭在琴弦上,至此,一曲奏罢。
清风拂动他的发梢,衣袂也随之飘动,山林再次回归寂静,他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很是满足的笑了。
“这次可还尚可?”他问道,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树干上的舅舅,将最后一口桃子吃完,桃核被他随意的抛出去,口中的桃子嚼咽完毕之后,他拍了拍手,起身,轻轻一跃,从参天巨木之上直接向地上落去。
“看见你满意就好。”明明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但他却一直对着身前微笑。
幸好这是在山林之中,不然他的这个举动,会被世人看做是疯子。
“在这山林中抚琴,我觉得是最为畅快的事了。”他依旧说着。
落在地上的舅舅却因为没有站稳,变成了一个萝卜,不过很快他又变回来了。
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朝那青年走去。
“你说墓屋相连,那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前行的?”他依旧微笑着。
并没有声音回答他,又好像已经回答了他。
舅舅的脚步落在地上,时而踏碎枯叶沙沙作响,时而踩过新草发出窸窣之声。
“那你说,以后我死了,会被谁踩着尸骨呢?我会不会也和你一样遇到和我一样的知音?”说到这话,他似乎变得更高兴了。
也不知他诉说之人是如何回答他的,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回答很让他满意。
终于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走过来的人影。
“琴人夜半抚琴,忽见八厉鬼,并大声呵斥……”舅舅一边开口道,一边继续朝他走去。
那青年很是诧异。
“其言为周朝伶官,刺死此地而尸骨尚存,祈求将尸骨迁到别地埋葬……”舅舅越来越近,那青年仿佛明白了什么。
“竖日,琴人言之友人,掘地果见尸骨,并将其葬下……”舅舅说到这里,不禁摇头叹息,那青年人也神色复杂的看向方才一直盯着的地方。
“琴人夜梦八鬼叩拜而后离去。”说罢,舅舅停在了青年所视之处的旁侧,像青年一样,对着旁侧问道,“我说的对吗?”
舅舅抬眼之间,一个灵动的身影刹那入眼帘。
只见这身影,仿若轻云蔽月,皎若初升之霞,眉黛宛兮,目犹碧波,纤腰秀颈,体姿神态皆是静怡,丹唇皓齿映衬绝美之容貌。
“在下奚山,敢问来者……”青年放下琴,站起身来。
“古月。”舅舅这才将目光收回,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是阿伶。”奚山介绍道。
原来,古月所说的女鬼就是阿伶,但她尸骨已葬,旧魂归墟,停留这世间的只是一点执念化作的灵魄,常人无法看到她,却遇到奚山这一琴痴,互为知音。
“方才所弹的曲子,你叫它什么?”舅舅问起。
“这是阿伶教我的曲子,她不能说话,我便叫这曲子《孤山遇》。”说着,奚山又看向了阿伶。
“我的到来,你们都没有任何惊讶吗?”舅舅寻了一处,随意坐下,但又觉得石头太硌屁股,索性还是站了起来,找了棵树靠着。
“你可以看到阿伶,又知道《孤山遇》的引语,且不以我为怪,那必不是俗世之人,仅此我又何必惊讶呢?”奚山走到阿伶身侧,继续道,“只是,我不知你为何来此。”
“我是来向你证实一个答案。”舅舅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灵。
“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你呢?”
“我?”
这么一问,奚山楞了。
“弹这首曲子,能遇神的人,必是专注之人。”舅舅看向了阿伶,继续道,“你叫它《孤山遇》,孤山之中,琴声悠悠,引鬼神为知己,虽暂得逍遥,但有些事终究需要去面对。”
“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奚山一声叹息落下,开口说道“你是能听琴之人,但你可曾知道,这世间之大却容不下一个阿伶,更没有一个能容我弹琴的地方。”
“所以你逃了。”
“我只愿在没有耳朵的地方弹琴,在没有声音的地方倾听。因为这里的耳朵都是用来偷听的,这里的声音只有一个,那就是呼喊。琴声再好有什么用呢?到处都是兵戈杀伐,浮华喧嚣,人人都在思考自己的利益,琴声早就被凐灭了,我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奚山的诉说好像是在泣诉,又好像是在挣扎,最终无奈,他只有来到了这荒山之中,与孤魂为伴。
“你们会停留多久?你们能停留多久?”舅舅质问道,落字清晰,“你又能陪她多久呢?”
一滴晶莹的光珠,从阿伶的身上滑落。
她是灵魄,不能说话,无法触碰,更无法哭泣。
但是她比谁都明白,都看的透。
“阿伶……”奚山喃喃着他的名字,往事陈杂一一涌上心头,他明白,她也懂。
“我可以给你答案,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舅舅直言道。
阿伶和奚山同时望向了舅舅。
“知道琴精吗?”
……
一个时辰后,舅舅带着奚山走进了德化寺的大门。
“有趣。”奚山环顾四周之后,说道,“寺庙不供奉佛像,香火只烧给众生。”
“师父说过,佛本就是众生。”法明从一旁走了出来。
“梵刹甚清幽孤月寒烟空色相,静园多雅致万家灯火映禅登。”奚山吟出门前的那对楹联,继续道,“这对楹联也算是应景,但不知空了色相之后,是否真的可以在万家灯火的映衬之中登上禅位。”
法明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离开了。
只有一旁的舅舅看的清楚。
“我的听者应该不是这和尚吧。”奚山转身对舅舅说道。
“走吧。”
……
案几,檀香,丝桐。
奚山,天风,对坐。
“曲名,天风环佩。”
“我也叫天风。”
“但你的天风却不是此曲的天风。”
“我可以成为他。”
“琴音之妙,如神人御风,虽不见其人,难觅其踪,然其环佩之声,铿锵入耳,于心难绝也。”
“请。”
大拇指按七徽挑丝弦,散音勾一弦,随后便是打圆。
以此,琴曲开始。
檀香焚烧出的青烟,一点一点的消散弥漫在空气中,七弦十三徽的丝桐之声落在天风的耳中。
他从未听过琴曲,也没见过谁弹琴。
但是他知道这三尺六寸五的礼乐圣器。
虽然不懂,但他可以学,就像曾经的三千道藏,就像八九玄法的修行。
有没有天赋,受不受上天所喜,所处的时代如何,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琴声已经在心中绽放,你还担心自己不会听琴吗?
天风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段明快之音在奚山的指尖流转,宛若真的听见有风吹起环佩,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样。
琴弦与手的摩擦,碰撞出了这世间最能让人内心清静的声音。
最终,曲声作罢。
奚山看向了缓缓睁眼的天风。
两个男子,四目相对。
却没有丝毫违和。
一个人还沉溺于方才的曲中,一个人心中有思念之人。
“你能再弹一遍吗?”天风很是真切的问道。
奚山点了点头。
还是天风环佩。
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但却是还是刚才的曲子。
曲罢之后,奚山又弹了一遍。
两遍依旧不够,天风好像痴了,一直要求奚山再来一次遍。
一曲作罢,天风便让奚山再来一遍。
直到后来,奚山实在无法继续了。
“我把此曲的弹奏方式写给你吧。”奚山带着求饶的语气说道。
天风这才发觉,好像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
拿着琴谱的天风,又变得茫然起来。
听琴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将琴谱拿在手里之后,好像又觉得不对。
“到底是那里除了问题呢?”天风一边思考着,一边想着七十二变的变化之术,“幽通、驱神、担山、禁水……”
此时已然是深夜了,灯火葳蕤,但实在难比白昼,天风的眼睛都已经看的酸痛了。
放下琴谱,揉了揉眼眶。
“幽通,幽通啊……”一边揉眼眶,他一边随口念着。
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书上的记载,“幽通,谓与神遇也!”
天风立马跑着去敲响了奚山的门。
匆匆而来,急促的吵醒了本已入睡的奚山。
“你……遇到……”天风因为跑的太快,还没缓过气来,但却掩饰不了脸上的高兴。
“你慢点说。”奚山知道天风是明白了什么,从他的脸上已经看出来了。
深吸了几口气,天风终于缓过来了,“你弹琴,遇到的人是谁?”
“人?”奚山轻轻一笑,“我没有遇到人。”
“嗯?”天风一愣,喃喃道,“难道错了?”
“但我遇到此生最想遇到的她了。”奚山重新说道。
“不是人?”天风惊讶道,但又觉得那里不妥。
奚山也觉得这话怪怪的,不过似乎阿伶的确不是人。
“哎呀!”天风一拍脑袋,道,“神遇,神遇,必定是鬼神灵魅,怎么会是人。”
“看来你才能够我的琴声中听出了对你有用的东西。”奚山很高兴,虽然是受人所托,但这也算是知音吧。
“琴为礼乐圣器,可鸣天风,可弹遇神。”天风终于明白了,自顾自的沉吟着,“亦可,幽通!”
“七十二变,没有修习内心玄法,难以施展,但若是一点一点修习七十二般变化,以七十二变,入法八九之术,那么,这是不是也算是八九玄法的修行呢?”
“以此法修行,与天赋,时代,法则,都没有关系。”
“主要在于,自身的专注!”
“也就是说,能以术入法,术成则法成!”
瞬间,天风便理清了所有的头绪,似乎黑夜也因为这一刹那而变得明亮起来。
“多谢指点。”天风对着奚山一揖。
“荣幸。”奚山还礼。
遥望长天,天风看到了希望。
……
黑暗中,打坐的舅舅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
天风离开后,被搅扰清梦的奚山忽然没有了睡意。
从琴囊中取出自己的琴,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轻轻抚摸,像是珍视爱人一样。
指尖灵动,琴音流出,又是熟悉的《孤山遇》。
他清楚,是时候去面对了。
……
正在抄经的法明,搁下手中的笔。
望着窗外。
已经夜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