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径直回了家族。
当他踩着台阶往上走的时候,却在大门口的凳子上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何清拱手俯首,作揖:“白老。”
“坐。”
清癯老人翻动手上书,头也不抬,指了指边上另外一条椅子。
何清走上前来,落座。
翻书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清晰可闻,老人手上书已经到了末尾,只是十余分钟便看完了最后一页,在此期间,何清一直默默的坐着不动,静静等待。
终于,老人看向边上青年:“这一趟瘟疫丛林走完,有什么发现么?”
何清端坐椅子,一言不发。
老人并不在意,平静道:“四年前,恶洲魔修余长生来到瘟疫丛林,他把整条灵元石矿用以炼药,抽完了灵气,一走了之。”
何清拳头开始紧握。
“同样也是四年前,你莫名失踪,待到回归时,已经一身剧毒,寿命无几。”
“你身上的气息,和余长生很像。”
何清缓缓起身,老人与之对视。
好几个念头在何清脑海里一闪而逝,他手臂黑纹瞬间蔓延膨胀。
片刻后,何清压制黑纹,作揖沉声道:“族人何清,见过前辈。”
老人在此刻终于合起手上书:“我还以为你会动手的。”
何清轻声道:“前辈寻上我,必有指教,晚生洗耳恭听。”
清癯老人打量了一下何清,缓缓道:“我想你已经知道紫菱的情况了。”
何清心中终于明悟:“先天毒体。”
“没错。”
老人点头,道:“这种毒体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若说这世上最了解这种毒体的,唯有何清和余长生了,因为他们手上的毒经上面,就有这种毒体的详细记载。
三百年前的毒鬼老人,就是先天毒体。
世间有天眷者,一出生就天赋超强,或者气运加身,那自然也有天谴者,生而无脉,无法修炼,亦或者厄运缠身,而先天毒体就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
出生即带有恐怖剧毒,蕴于心脉,一旦时机到达便会爆发,生灵涂炭。
如果何清没记错的话,瘟疫丛林的的形成,其实就和千年前的一位先天毒体有关。
回想起第一次在古林山脉遇见柳恒白时,那时候后者应该就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只是自己并未觉察,大意了。
不过想想也是,谁能想到眼前的这个家族长老,竟然会是一名隐藏的大能。
“不知前辈想要我做什么?”
何清拱手问道:“先天毒体从理论上是无解的,等时机来时,携带者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这是他们的命运。”
清癯老人双眼异常深邃:“命运?”
“命乃弱者借口,运是强者谦辞。”
何清一怔,旋即复杂道:“晚生受教,敢问白老需要晚生做点什么。”
柳恒白沉默许久,方才一字一句:“以命,换命。”
青年瞳孔瞬间收缩,而老人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头剧颤。
清癯老人说道:“余长生四年前其实是来找我的,他把毒经给我看过,想要解决先天毒体是不可能的,毒鬼老人倾尽一生,只寻找了一个方法,毒体的毒一生会爆发二次,大多数毒体第一次就会死去。”
“像毒鬼老人这样的,能用修为压下第一次爆发,但第二次爆发时,依旧无法逃脱,余长生说紫菱的第一次会在五年后,也就是明年,但以紫菱的修为,远远达不到抑制爆发的地步,所以只能按毒鬼老人的方法来。”
“将爆发的毒气纳入另外一个毒体内,便能缓解第一次爆发。”
何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没错。
毒经上是有这么一个记载,而且他现在的身子,也确实属于毒体,只不过是后天的。
先天和后天的区别,无非是先天在未曾爆发前,并不会对身体有所损害,而后天的?
何清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被侵蚀的不成样子了。
柳恒白直视着何清,沉声道:“何清,你死后,我可保柳庆此生无忧,若你还有挂念,我也可替你出手一次,上宗以下,尽杀。”
何清手掌微微一抖。
上宗以下,尽杀。
“敢问白老名讳。”
何清缓缓开口。
老人站起身,负手而立,道:“我在外闯荡时,曾更名为李,名长白。”
何清,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百善城柳家内,竟然坐着这么大一座佛。
恶洲曾有魁首,他在时候,二灾未起,三恶俯首,从无法地带至彼岸港湾,横穿整个恶洲,尽尊白芒剑。
甲子之前,周夏的武道修为,以李长白为止。
何清作揖,俯首。
他都少活一辈子了,还在乎再少活半年吗?
“还剩一年。”
清癯老人直视何清,缓缓道:“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留手,不用顾忌,年轻人,该有朝气,该有热血,鲜衣怒马,才是少年郎。”
老人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了何清,转身离去、
青年接过檀木盒子,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缓缓弯身。
敬我辈修炼人心中的武道巅峰。
第二天清晨。
柳庆才睁开眼,便见到了那端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在他手边,那个檀木盒子已经打开,里面是整盒的碧绿茶叶。
“清儿,怎么起这么早。”
柳庆撑着床板起身,笑道。
青年泡了一壶热茶,递给了老人:“习惯了。”
老人接过热茶,抿了一口,突然惊喜道:“这是你那大元州带回的茶叶?”
青年淡笑道:“是的,族内刚好也有不少,白老见我这次瘟疫丛林表现不错,特意奖励给我的。”
“噢,原来是这样。”
柳庆连连点头,旋即道:“这次我得留下一些,不能全都送人了,他们要是再来讨要,我多少给点,不能给多了。”
何清淡淡一笑。
没人会敢来讨了。
“对了。”
柳庆突然想起一茬,问道:“今天不是要和齐家的比赛吗?清儿你还不赶紧去族内?”
何清笑道:“没事,庆叔,还早呢。”
“那成。”
柳庆放宽心。
在他二人聊天之际,柳家的练武场却异常喧闹。
里三层,外三层却围满了人,尽是来观战的柳家的族人,群情激奋。
高台之上,除了柳家的高层之外,皇甫星山等人也早已到场。
“爹。”
皇甫松坐在皇甫星山边上,轻声道:“我还以为柳家会直接放弃,转而开战呢。”
皇甫星山手指交错,静看下方人群。
“要是柳家败了,该怎么办?”
皇甫松紧紧皱眉:“齐家一人独占六层份额,他们崛起的速度会快的难以想象。”
“小松。”
皇甫星山摇晃手上折扇,问道:“如果你是柳家人,按现在的情况来说,你会选择怎么做?”
皇甫松想了一会,缓缓道:“一层份额的话,无论如何,都得开战,若是能有二层甚至三层的话,倒是可以忍一忍。”
“那你如果是齐家的人,会不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开战?”
皇甫星山继续问道。
皇甫松沉默了一会,道:“爹,我觉得其他人不管,但至少齐三冬不是这么想的,这个家伙,是个疯子,六层份额,他一层都不会让。”
皇甫星山合拢折扇。
视线中,已经有一队人走进了场内,领头的,正是笑眯眯的齐长图。
这一次,供奉王绪并没有来,只有齐瑶魅和一个白发老者,可当这老者现身的时候,连皇甫星山都目露惊色,更别提不远处的柳子真等人了。
“那是……”
皇甫松有些口干舌燥:“常卢腾?”
白发老者看向皇甫星山,点了点头,同为中师,这点客气还是要有的。
可抛去中师的身份后,常卢腾的第二身份却更为显赫。
曲之学院外事导师,负责青岩郡的招生。
皇甫星山目光停在那满脸和善笑容的青年身上,整个齐家,能请来这位的,怕只有他了。
齐长图一行人走上高台。
“柳家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齐长图笑呵呵的让开路,话还没说完,柳子真便拱手轻轻道:“见过常导师。”
开玩笑,整个百善城有谁不认识这白发老者的?
所有想要送家族子弟上曲之学院的,都得和眼前这一位打交道,这一次齐家搬出此人的意图,很明显了。
常卢腾笑着道:“今日老朽略有空闲,正好在齐家做客,遇此比武,不请自来,还请柳家主莫怪。”
柳子真强颜道:“常导师客气了,族内晚辈承蒙导师照顾,感激不尽,请上座。”
常卢腾笑着坐下,而后看向台下站着的和善青年,道:“本来是应该往青岩郡走的,临时接到三冬导师的消息,顺道过来转转,这小家伙也确实厉害,还未正式入学便被二个导师争抢入系了。”
柳家几人的神色各异。
能在曲之学院做导师的,至少也都是中师起步,甚至是上师,常卢腾此言,是在警告他们吗?
如若开战,会有一个中师,甚至是上师来助阵?
浓浓的阴霾在柳家众人的心头笼罩。
擂台下的一角,紫发女孩小跑回来,摇头道:“没看见何清。”
青衫女子玉手微握,小脸复杂的看着台上的齐三冬,在她们身后,柳矩手臂枕在脑袋后面,背靠墙壁,淡淡道:“不来就算了,反正也打不过。”
紫菱瞪了柳矩一眼。
柳矩伸了个懒腰,直起身,道:“他不来就我们三个上吧,赢不赢的已经无所谓了,别输的太难看就行了,毕竟这么多族人看着呢。”
紫菱从牙缝里吸了点冷气,瞪着柳矩道:“我说柳矩,你说话能不能再难听一点,都还没打呢。”
柳矩微微耸肩,并不予争辩。
柳方物看向练武场入口处,心头轻叹。
真不来吗?
柳方物心底,抱着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悠悠钟声响彻柳家。
宽阔高台之上,齐三冬随意而立,齐如冰和齐晨站在他身边,三道人影接连跃上高台,和齐三冬三人对峙。
随着柳方物他们的登场,附近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这里毕竟是柳家的主场,气氛热烈,鼓动人心。
大多数族人不清楚状况,但稍微明白事理的便清楚,今日一战,恐怕……
柳方物小脸略有苦涩,在这么多族人的殷切目光下,她甚至有点不敢想失败后的那一幕。
对面那个挂着和善笑容的青年,几乎让柳方物都有了不可战胜的感觉。
一次败,二次败,次次败,无一例外。
高台之上,柳子真起身,虚手下压,止住满场喧哗后,平静道:“此次比武,意在联络齐柳二家关系,也特此邀请了皇甫城主前来观战,场上比武之人,可倾尽全力,但不可下死手,死斗,你们,可听清楚了?”
场上六人微微行礼。
“好。”
柳子真宣布道:“那比武就此开始!”
擂台之上,齐如冰和齐晨对视一眼,微微耸肩,退到了擂台边缘。
“第一战就是他上吗?”
紫菱银牙微咬,握了握小拳头。
“我来。”
柳矩跨前一步:“我也早就想试试我柳矩和年轻一代的巅峰到底差了多少。”
一只玉臂拦住了他。
柳方物紧紧盯着对面那和善青年,后者摊手笑道:“方物,你应该知道,你们都不是我对手,其实吧。”
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青年舔了舔嘴唇,道:“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说的话吗?”
柳方物无动于衷。
齐三冬咧嘴道:“你长得比其他人耐看多了,只要你愿意给我当个暖床小妾,我齐三冬心一向很软,什么份额了,什么资源啦,都是自家人,还不都是好商量。”
柳方物小脸冷淡:“承蒙齐兄看得起,小女子不才,不敢高攀。”
“啧啧”
齐三冬惋惜摇头。
“你们退下,我来。”
柳方物白皙手掌上有灵力涌动。
柳矩皱眉,刚想说话,对面的和善青年便一个闪掠,一掌拍落,三人下意识闪避,无匹劲风在他们所站的地方炸开,气浪滚滚。
“别争了。”
齐三冬收手而立,笑眯眯的道:“一起上吧,节约点时间。”
四周诸多人群哗然。
柳矩甩了甩手掌,眼神逐渐暗沉,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好,上一回也有个这么做的,只不过那个时候都以为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而眼前这个,是实打实有这种资格。
“方物,紫菱。”
柳矩看了一眼面露迟疑之色的二女,低沉道:“别顾忌什么礼数面子了,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赢的机会。”
柳方物终于压下心头念头。
柳矩说的没错。
眼花缭乱的战斗,瞬间爆发。
擂台角落里的齐晨坐在地上靠着绳子,对着身边的娇媚女子笑道:“如冰,你觉得冬哥需要多久才能赢?”
齐如冰双手抱胸,更显雪白沟壑,道:“那就看他想玩多久了。”
齐晨拳头抵着下巴,咂嘴道:“哎,跟冬哥这样的怪物在一起,真是一点追赶的动力都没啊。”
柳方物三人手段齐出,齐三冬从容不迫的应对。
“慢,太慢了。”
齐三冬手掌上格下挡,分别推回二条甩来的玉腿,而后稳住身形,一拳轰向冲来的柳矩,二边灵力明显不是一个层次的,极端凝实的齐三冬势如破竹,刹那间便轰退柳矩十余米、
这哪还是什么后期,分明都快和登堂无差了。
高台之上,柳家众人的神色都不是很好看。
二长老柳承福抚摸着拐杖头,低声道:“这下连开战恐怕都难开了,齐长图搬了个曲之学院过来,这还怎么打。”
大长老柳辰龙缓缓道:“齐三冬只差一脚便可入登堂,又有诸多资源在身,遇上登堂也未免不可一战,年轻一代,怎寻敌手?”
柳子真手指轻敲桌面,看了一眼远处那笑呵呵的齐长图,后者觉察到目光,笑容更为浓郁了许多。
柳子真收回目光,望向全场唯一波澜不惊的清癯老人。
清癯老人似在假寐,不言不语。
过了一会,老人缓缓睁眼,迎上了柳子真的目光。
“家主。”
清癯老人平静道:“你们可去……请他。”
老人停顿了一会,方才吐出最后二字:“当然了,他来不来就是他的事情了。”
柳子真久久沉默。
擂台之上,已有变化。
“彭……”
齐三冬一脚踹退扑上来的柳矩,抬起手,掌心灵力瞬间爆涌,轰退紫菱,随后侧移一步,避过柳方物的凶猛攻势。
“方物。”
齐三冬灵力流淌全身,轻松接下柳方物的招式:“你们输了,别挣扎了。”
柳方物咬牙,看了一眼那已经败退的身后二人,异常不甘。
紫菱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狠狠的盯着那齐三冬,低骂道:“老娘还真不信邪了,入门后期了不起点的?”
紫影闪跃,再度前冲。
“咳咳。”
柳矩的手臂都在颤栗,嘴角苦涩,只有和齐三冬对过,才知道他的强横。
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招式,极端凝实的灵力,那堪称条件反射的反应速度,无一不碾压他们。
“唉。”
柳矩轻叹,四望周边那诸多的柳家族人,在他们脸上,柳矩见到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诸多的失望。
“砰砰……”
二道人影砸落在柳矩身边。
衣衫已不复整洁干净的柳方物撑着地面重新慢慢起身。
“方物,输了,我们真的打不过。”
柳矩轻叹道。
“呸。”
紫菱吐出嘴里血沫,美眸怒瞪柳矩:“放你的狗屁,男儿大丈夫,不死何敢言输?”
紫菱重新起身,和柳矩并肩而立。
柳矩沉默。
随后摇摇晃晃起身。
哪有人女孩子顶在前面的道理,柳家的男儿,还没死绝呢。
周遭的观众席已经没有喝彩欢呼,一双双目光紧紧盯着擂台之上。
高台之上,柳子真脑袋枕在靠背上,嘴唇微动。
“爹。”
另外一处的高台,皇甫松突然指了指柳家处,道:“柳家他们准备干什么?怎么都离去了?”
皇甫松惊疑道:“莫不是……现在就准备开战了?”
皇甫星山当然也见到了那一个个离去的柳家长老。
柳春晨、柳辰龙,柳承福,柳丛谦,柳絮,柳奎。
高台之上,只剩下柳子真和柳恒白。
到了最后,连柳子真都缓缓起身。
齐长图当然也见到了这一幕,不为所动,依旧和常卢腾谈笑风生。
这个曲之学院的外事长老,就是齐家的定海神针。
柳家东厢房的尽头,屋内的老人抿着清茶,看了一眼外面的烈日,担忧道:“清儿,这都正午了,我好像还听见钟声了,比赛莫不是开始了吧?”
青年微微一笑:“没事,庆叔,真要开始了,族里会有人来喊我们的。”
柳庆捧着茶杯,默默点头。
片刻后,慢而缓重的敲门声响起。
“来了来了。”
柳庆放下茶杯,走向门口,问道:“谁啊?”
门外并没有反应,柳庆缓缓打开房门,见到那张方正脸庞,顿时笑道:“是春晨啊,你是来喊……”
年迈老人的话一顿。
握着门框的手都有些僵硬。
小门之外,柳春晨身后,是老人一辈子都难以见到几面,只有在家族族谱上才会看见的人。
大长老柳辰龙,二长老柳承福,三长老柳絮。
大统领柳丛谦,大执事柳奎,还有眼前的这位执法长老。
手足无措的老人不由得回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走向柜子,取下黑袍披在身上,顺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银色短刀。
“这……”
从未见过这等大场面的老人显然有些惊慌。
“庆叔,没事,我们走。”
青年淡淡一笑刀挎腰间,扶着老人向外走去,走过久居高位的大长老,走过笑呵呵的二长老,走过神色淡漠的三长老,一直走到了小院外面。
而后走向练武场。
队伍最后面的柳春晨神色异常的复杂。
三个月前,这间屋子里,少年的铮铮之语此刻似乎还在回荡。
“庆叔,你相信我吗?”
“我要让你坐在最高的位置,我们二个,再也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