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歧岛的六月异常的湿热,海上一丝风都没有,最可恶的是还有连月的梅雨,全身湿哒哒的异常难受。
这日,天空难得的放晴,信子背着小箩筐也跟着母亲趁着潮落去赶海。
这个岛上住着的人大部分都是流放者以及以前流放者的后裔。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从岛根或鸟取来船送补给,可补给有限。为了改善生活,这些往日的名门望族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学平民一样劳作。
恭谨的行礼声彼此起伏,信子一一恭敬的回应。
“也许这是所谓贵族最后的尊严吧,哪怕再没落也不能忘了贵族家的礼节。”信子心里想着口中却不断的回应着,“佐佐木君,请平身吧。”,“板恒夫人……”
…………
“还什么内亲王,都两百年了,恐怕祖训中的朝敌早就忘记了小仓宫家。也就祖父和父亲把自己当回事,还有就是这些所谓贵族的后裔想在小仓宫家找找往日的辉煌与荣耀。要是真的贵族又何必防下身段像岛上的渔民一样出海劳作,更不该为了一条鱼而互相争吵。在家里饿死岂不是更体面……”信子不断的在心里吐槽着,她根本不愿意来海边,就是因为要应付这种人人施礼,自己还得依据礼节还礼的场面,一旦某一个细节做的不好,恐怕就就会瞬间传遍全岛,然后变成经久不衰的话题。
信子一家并不像其他家那样过的异常窘迫,她家住在寺院里,许多出海的百姓还有路过的走私船都会祈求平安而献上供奉。但偶尔也会有窘迫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也许连日没有人赶海,今日的渔获特别的多甚至还有几只大海蟹。
信子看着慢慢的箩筐高兴的对母亲说道:“母亲大人,都装满了,咱们回去吧。”
“好啊,想必你的祖父和父亲会很高兴吧。”
“哼,还男人咧……都不肯出来……”
“好了,好了。你祖父和父亲有自己的苦衷,你就别抱怨了。”阿廉温声说道。
“他们经常说要认清现实,我看他们就没认清现实。现实是咱们家流落到这个破岛上那么多年了,填饱肚子才是正事。整日里想东想西的,也不知道都想些什么……”
“你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懂什么是天下大事。娘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有追求,有理想,否则……”
“否则和咸鱼没有什么区别,是吧?可是连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理想。再说了他们所谓的理想也太不靠谱了吧?”
“没礼貌,我说一句,你就还十句。我告诉你,理想不一定要实现,但一定要去做才行。整日里光想着吃和睡,你和猪有什么区别。还有回去后要勤加练习书法,省了我回娘家没法见人。”
信子翻了个白眼,书法、书法又是书法,有什么用?还有该死的和歌与汉语,太难了。
“你为什么停下来?”
“母亲大人,你看……快看,咱家门口是什么人?我都不认识哎。”
阿廉头也没抬的将沉重的箩筐从肩头卸下来,揉揉肩膀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估计是你舅舅从日野过来了吧。你外祖家怎么说也是一位领主,新收了些手下有什么好奇怪的?”
信子歪歪头说道:“不对啊,外祖父家可没钱给武士配这么名贵的盔甲。”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可是你外祖父!”阿廉转头对信子呵斥道。
信子皱了皱可爱的鼻子说道:“认清现实,母亲大人!你看你说的那么大声,那些武士连看都没看这边,纪律如此严明,你认为能是外祖父家训练出来的?”
阿廉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家门口,果真那些武士没有向这边看。
“真的唉,不过除了你外祖父家还能有谁能来咱们家?”
信子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阿廉也吃惊的望着自己的女儿难以置信的低声说道:“不会是……”
信子点点头,有些散乱的头发随着脸蛋飘扬更加显得她可爱了。“江户,一定是江户的人。”
阿廉低声说道:“虽然你舅舅上次来的时候说起上国来使者要联姻,可关咱们家什么事情。”
信子歪歪头想了想说道:“一定是江户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令德川家无法抉择而不得不妥协……要是那样的话,他们来隐岐国也就说的过去了。废物利用嘛……”
“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哪有说自己是废物的?”阿廉怒瞪信子道,不过脸上随即又露出落寞的神色。她的兄长上次带走了很多封信,都是写给同情小仓宫家的公卿。如果来的是江户的人,那说明她的女儿要远嫁大明了。
实际上南北朝争议在日本非常大,南朝是正统这个观念深入人心。到了明治时期还被迫承认南朝才是正统,北朝天皇保留名号和权力不列入天皇代数。要知道那时候德川幕府已经还政于天皇了。
实际上,信子猜测的不错,江户确实出现了变故。
原本德川家康召集大老与老中商议决定从家臣或铁杆大名家中选择和亲的对象,但公家(朝廷)施加的压力太大了,幕府不得不进行一定的妥协。
选择持明院统的女子肯定不行,不说武家(幕府)不会同意就连郑芝龙也不会同意。
前者是防备公家获取大明的支持来压制幕府,后者是因为天皇家近亲结婚的关系,万一大明皇室出现了一个痴呆儿或者什么奇奇怪怪的孩子,郑芝龙和陆清源肯定活不了了,自杀都是轻的。(郑芝龙走的时候,南京还没被破,他也没想着投降建奴)
为了防止幕府的统治动摇不要重蹈室町幕府的覆辙,经过几轮激烈的争吵后,德川家光在有心人的提醒下做了折中方案。那就是选择被流放近二百年的小仓宫家的独女,毕竟无论从政治观念来说还是从血统上来说小仓宫家才是天皇一系的正统。这既能堵住日本国内的嘴又能给大明一个交代。
另外小仓宫是南朝血脉,天生与北朝出身的天皇家有仇,小仓宫家也不可能蛊惑大明帮助天皇对付幕府。再加上大明从立国开始就将日本列为不征之国,没理由干涉日本内部事务。此次联姻只不过想名正言顺的获取日本幕府的支持,在日本招募武士镇压大明内部的叛乱。
“我回来了。”
“阿廉和信子回来了吗?快进来吧。”小仓宫义尊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是的,父亲大人。”阿廉恭敬的回到道。
“进来见见从江户来的使者柳生大人吧。”
“大人面前,臣下不敢妄尊,请直呼臣下的名字吧。”跪坐的柳生十兵卫以头触地躬身说道。
柳生十兵卫是德川幕府的情报头子柳生宗矩的儿子,深受德川家的信任也是德川家光的亲信护卫。此次受德川家光的委托前来隐歧岛考察小仓宫信子并根据她的表现来决定是否接她去江户。
义尊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祖宗的荣耀已经不在,称呼一声大人也未尝不可。”
“请千万不要这么说。不管怎么说大人都是皇族后裔,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臣下不敢托大,请称呼臣下的名字吧,拜托了。”十兵卫恭敬的说道。
义尊点点头不再争论,“信子还不快点进来吗?”
“真是失礼了,刚带信子出去玩,请让她沐浴后再来拜见吧。”阿廉恭敬的说道。
“没关系,说起来是臣下不请自来,是臣下失礼了。”柳生十兵卫以头触地道歉道。
阿廉带着信子走向后面的院子,“不亏为江户来的大人物,礼节方面无可挑剔。”
信子微微侧头看着捧着衣服跟上来的侍女小声道:“左传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阿廉瞪了她一眼小声警告道:“人小鬼大,你要是真想去大明的话,不准再用中原智者的话了。前些日子你祖父如何告诫你的,你忘了?”
信子吐了吐可爱的舌头道:“知道了。”
“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作为曾经的天皇家,小仓宫怎么会不知道教育的重要性,想咸鱼翻身重新返回日本上层,流行于贵族之间的书法、汉语、和歌、茶道等是必不可少的技能。
柳生十兵卫和小仓宫义尊、小仓宫良泰寒暄了几句就喝茶等待见小仓宫信子。
来之前德川家光吩咐他要考察信子的容貌、性格和家教。毕竟画像与语言述说会有所差距。容貌看画像算是上等,毕竟小仓宫家早就和本土的势力联姻了,不像江户的天皇家,大部分内亲王、女王的容貌惨不忍睹。性格说是柔和,但也要测试一下。家教方面一定不能会汉语与书法,这两样只要会了就说明小仓宫家还没死心。
侧院,在侍女的坚持下,信子不得不屈从在她们的伺候下沐浴。她们说这是选妃必须的步骤。
四双大手在信子的身上四处摸索并时不时的仔细观察,等检查完毕,两双眼睛对视一眼并点点头。
“你们是大明使者的人?”
其中一位侍女含笑道:“没错,小姐可以放心,你合格了。”
“大明选妃都是这么严格吗?”信子抬头问道。
“比这还要严格,因为特殊才放宽了标准。”
“有多严格?”
“用尺子丈量你的每一处,只要有一处不合格,那就会被淘汰。而且你的皮肤稍微有些黑而且有些粗糙,严格来说是不合格的。”
此话一出不但信子就连另外一个侍女都大吃一惊,这太严格了。
信子吐了吐粉红的舌头说道:“我的皮肤很好的,只不过偶尔出去才被晒黑的。”
“小姐到了大明后不要做这种动作,不端庄。”
“大明的皇太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奴婢无幸天颜也不知道呢。”
沐浴完,在那名侍女的伺候下开始穿衣,信子突然身子一僵。
正在为她穿衣的侍女问道:“大小姐怎么了?是不是感觉哪里不合适?”
信子立即露出笑容说道:“不是,很合身。”就因为太合身了所以才不对劲。
“哦,看样子,德川家给的尺寸很准确呢。”那个侍女突然用汉语说道。
信子下意识的一个寒颤,心头浮起一片阴云。看样子北朝和幕府一刻都没放松对自己家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