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钻进马车，看见姐姐早已坐在车中。

月牙儿也被月弦抱上马车，我们哄了她一早上也不愿意出门，还是被月弦强行抱出门来的。

如今月牙儿被月弦打扮成一个粉妆玉砌的团子，坐在车角里撅嘴生着闷气。

再转过头去看姐姐，她今天披着一件月白色大氅，围着白狐脖领。她也戴着一顶幂蓠，纱巾束在发顶露出脸来，如云发髻只着一颗东珠为饰，明艳动人。

我们三个人眉眼越看越像，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倒像是亲生的三姐妹一般。

姐姐知月牙儿一贯不爱和人亲近的，只含笑示意我坐在身边。

见我盯着她熏着的手炉看，姐姐面上染了一层微红，害羞道：“我就说你姐夫太过了。去隔壁听戏罢了，恨不得把家当都跟着搬出来了。只这样两步路程也不放心，偏要亲自跟过来。”

马车轮毂滚动，车子行得极慢，在青砖上压出清脆舒适的节律。

车窗被笃笃敲开，吴浪从马上探进半个身子来。

他看到月牙儿也在车上便不说话，只看着姐姐的脸宠溺笑着，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见姐姐两横黛眉与平日不大相同，又见吴浪右手掌心上蹭了一点螺子黛的颜色，不禁好笑道：“姐夫包办的事情实在不少，连姐姐的娥眉也要亲力亲为的。”

吴浪一张邪媚阴鸷的俊脸不由得抽了抽，忙撤出身子把车窗关了。

姐姐被我说得满面羞红，只听马车外面阴惨惨响起一句：“看来咱家姑奶奶是思凡了，得尽快给许配了人家才行！”惹得姐姐掩嘴轻笑。

我心中腹诽吴浪气量实在太小，只说这么一句就恼羞成怒了。却见月牙儿面上似有忧虑，她好像十分在意我的婚事。

我们一行人还没走出几步，便有十七王府的人前来引路。我隐约听见来人中有一位探问有几位女眷，随即便即刻骑马回去了。

再行几步便到了十七王府门前，没想到吴浪的新宅竟与无忌府上离得这么近。

“这么近干嘛要用车？坐轿子岂不省事？”月牙儿待车马挺稳，一边作势要为我们打帘儿，一边嘴上抱怨着。

“这你就不懂了吧？姐姐平日极少出门，今儿好不容易被我拉着出门一趟，咱们掌印大人定要郑重筹办的。”我回头笑着打趣姐姐，也不等月牙儿伺候，自己掀了帘子就要下车。

没想到帘子一掀开，那双绝美的凤眼又映入眼帘，无忌早已立在车门前等候，我一时忘记了呼吸。

待我回过神来忙放下幂蓠上遮面的纱巾，无忌已经将帘子从外面打好。

“你就是月牙儿？”无忌自然将月牙儿抱起，将她一手环在臂弯里坐好，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接我。

他将手略缩在袖管里，小臂平放着等我来扶，仍是不愿意和我肌肤相触的样子。他眼眸澄澈看着我笑，仿佛前面一个月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他也还是那个和我童言无忌一起抵榻傻笑的无猜少年。

我心中升起一丝苦涩，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自己提了裙子跳下马车。

吴浪抱了姐姐下车，隔着她遮面的幂蓠亲昵厮磨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事，嘱咐了无忌几句，看见姐姐和我进了十七王府，便策马走了。

无忌抱着月牙儿，引我和姐姐沿着回廊曲折迂回。我低头跟在后面慢慢走着，只留心看两侧风景，生怕和无忌撞上眼神。

待行到园子前，我见入口月亮门上的题字，心中猛的一滞，却见无忌含笑看我。

那园名正是无忌手书，简简单单四个大字：常住真心。

他日常写惯了龙飞凤舞的笔体，这四个字却收敛了一切锋芒，只本本分分一笔一画写好。我的字好多是无忌教的，这几个字的写法看着眼熟，倒像是他当年为了让我临摹自己写的字帖。

姐姐看了匾额不语，又回头看我，脸上已敛去来时温柔和暖的笑容。

待走入园中，姐姐问：“这是何意？”

“掌印大人知冰月姐姐怕冷，昨天夜里遣人过来连夜布置的。”无忌答道。

原来吴浪昨天晚饭时知晓我们今日要来十七王府游园后，便派了人用透明的丝绢将府上的回廊包裹得严严实实，又在回廊里每隔几步放一个烧红了的炭火盆子。

我们一行人走在廊中，透着几层丝绢能欣赏到园林景致，却又不至于因为天气寒冷败了兴致。廊外秋风凛冽，廊内温暖如春。

我见已走进后院，又觉廊子里十分闷热，便要将幂蓠摘下。无忌却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立刻回头道：“不忙摘，今日不巧园子里不请自来了许多男宾，最好再忍一忍。”

果然，无忌话音未落，便见慕容宣晟和宁则引着几位公子一路逛过来。

“无忌，你哪里一下子得了这许多名贵的丝绢？”慕容宣晟老远看见我们便问，言语间似乎和无忌十分相熟的样子。

月牙儿见前头来了这么多男宾，忙从无忌手臂上挣扎跳下来，跑到我身边。她小手紧紧拉着我的，将脸埋在我裙摆里。

“这素纱烟绸少说也要一锭黄金一匹了，宫里的娘娘为了拿它裁衣服都能抢破头，竟被你们十七王府竟然拿来糊墙？佩服佩服！”慕容宣晟身后一位身材微胖的公子打趣道。

“珩兄，这些实在是不值钱的寻常料子。在你们天下首富巫马氏面前，无忌实在不敢露富。”无忌把我和姐姐护在身后打躬作揖道，“不巧我正要引两位女眷去休息，恕无忌先失陪。”

听了无忌的话，我简直在心中冷笑，巫马家道公子眼光确实毒辣，这糊廊子的丝绢确实是素纱烟绸。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匹丝绢用完接口的地方，都暗绣了一处针脚，写着一个画了圆圈的“陆”字。

恐怕这么多金贵的素纱烟绸，都来自六王独孤邪府上吧。如今无忌提领了龙骧卫，正是负责此次抄没六王府，估计手底下贪墨了不少珍贵宝器。

此时几位男宾已走近了，见无忌有心回护身后女眷，皆收敛了言行，眼神面向廊外回避视线。唯有慕容宣晟斜倚着廊柱，好整以暇看着我们。

待我和慕容宣晟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问道：“妍儿？”便要伸手来掀我的幂蓠。

无忌不知何时已护在我身前，抬手格开了慕容宣晟，语气似有不悦道：“二公子，手上且留神分出个轻重。”

慕容宣晟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一时间气氛凝重。

“难得二公子细心，小女身上确实用了花妍赠与的妆品……”我忙福了福身子解围道，却被无忌打断。

“时候不早了，去晚了恐耽误女眷们开戏，咱们先别过，一会儿再聚。”无忌推掉慕容宣晟的手，便带着我们继续前行。

我怕慕容宣晟认出我曾在街上顶撞过他，忙掩好了幂蓠快步跟上。却不想脑后生风，我只觉有人一掌要劈我的脖颈杀气十足，本能侧身闪躲。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无忌奔过来回护，慕容宣晟已牢牢钳住了我腕子上的脉搏。

“二公子，这是何意？”姐姐高声质问道，月弦嬷嬷早已不动声色护在姐姐身前。

月牙儿紧紧抱着我的腿，将头深埋在我裙摆里，浑身发抖。

慕容宣晟的手劲儿极大，准确扣在我脉门上。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倒，他只要再稍加力道就能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废掉。

无忌观我的神色，攥紧了拳头不敢轻举妄动。

“这不是宫里的月弦嬷嬷么？看来二位是掌印大人的亲眷了？”慕容宣晟笑问我道，“莫非你就是那位名动京城的小姨子？”

此时他松了手，我双腿立时软了，姐姐和月弦忙将我扶住。

几乎同时，无忌在他松开我腕子的瞬间立刻下了狠手，锁住慕容宣晟喉部将他重重推撞在后面廊柱上。

“这是做什么？无忌，你快快放手！”其他几位公子忙上来劝解。

无忌手渐渐松了，慕容宣晟也不还手，只擦掉嘴角流下的一行鲜血。慕容宁则旁观多时，此刻要上前扶下慕容宣晟却被他一手推开。

“恐怕我和这位小姐缘分不浅。”慕容宣晟径自站起身道，“没关系，今天掀不开幂蓠，日后保不齐被人送到我床上，求着我掀盖头呢！哈哈哈哈！”

无忌本已松了手，此刻忽然怒气暴涨不受控制，拳脚挥出处处砸向慕容宣晟要害。慕容宣晟伸手挡格，两人在廊上认真比划起来，招招凶险。

我心下着急，顾不上全身剧痛，勉强喊道：“无忌，快别打了，他是故意的！”

是啊，慕容宣晟恐怕已认出我就是当日在宁则车上与他缠斗的人，刚才从后面偷袭我就是为了试我的功夫。现在又故意用言语激怒无忌，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无忌全然不听，只顾痛下狠手。慕容宣晟功夫虽俊秀，却比不上无忌实用，几招下来已经被无忌压在身下打得鼻青脸肿。

“够了，无忌，你快些引我们去休息，慎儿恐怕快要支撑不住。”姐姐道。

无忌闻言忙回头，却被慕容宣晟偷袭了一记，面上也挂了彩。无忌却不再缠斗，只将慕容宣晟重重摔在地上，脱身过来将我打横抱起快步送到红豆卧房。

我躺在无忌的怀抱里，眼前一阵昏黑，只觉这怀抱的味道极其熟悉，忽然安了心便阖眼暂睡了过去。

小时候在外面疯玩累了，无忌也是这样把我抱回家。只不过他永远只把我放在耗子巷口让人来接，等我睡醒了睁开眼时看到的总是承尘。

“无忌……别走……”等我意识再回复过来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