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上的字也消失了。
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穿着迤地的紫色衣裙,玉带束腰,青丝披散在后背,虽然没有风,可青丝却在飘动。
她的容颜极美,比云顶山的云霓生的还要美。她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刹,众生好似失色,暗淡无光。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唇分樱色。她站在那,天地似乎重开了春光,盛开着最娇艳的花。
很美。
女子手里握着一个棕色的葫芦酒瓶,迈着轻盈的体态走向杨槐树,走到林纪的身旁停住。
干净纯粹的双眸浸染墨汁,通透的目光里横躺着林纪的身体。
她看见了笼罩在林纪身上的荧荧光辉,看见了他眉心神宫里的那一片翠绿碧叶,心襟不禁一阵颤动。
女子旋即扬起头,看向近处的杨槐树,眼眸里泛起波澜涟漪,但很快蒙上一层薄薄的冰霜,冷意渐起。
“这么多年来,你躲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四下没有声音,悄然寂静。
杨槐树的树叶在女子出现之后,就再没有被吹动过。
“这孩子是哪个女人的?”她又问。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女人。”杨槐树的树叶动了,声音从树冠传出来。
很久违的声音,依然是那么醇厚,可也依然那么的不近人情。
“你没有女人,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抬起手,抓着葫芦瓶,晃动的厉害。
葫芦里的不是水,是酒。
她双颊的粉色既是本色,也是酒色。
走出马车车厢之前,她仰头喝了一口酒。
酒水经过檀口,落入腹肚,酒水在体内灼烧起来,慢慢释放着热量。热量沿着血液,顺着浑身的经络游走。女子双眸前的薄薄冰霜很快被热量融化,变的水雾濛濛。
“那我呢?”
她把手里的葫芦瓶子砸向杨槐树干,大声问道:“我不是女人吗?”
葫芦砸在树干上,啪的一声崩碎开来,里面的酒水四溅而出。女子旁边的那匹马,把头埋的更低,似乎要将自己的脑袋彻底埋进土里。
如果可能,它真的想埋进土里。
“十三……是我对不起你。”
十三,是女子的名字。
“对不起?这世间最不该有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不知祸害了多少痴傻的女子。”她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杨槐树。
杨槐树没有接话。
十三的脸上蕴着更浓郁的怒气,她想喝一口酒压住怒气,却发现酒葫芦被自己扔了出去而且砸个粉碎。马车里还有酒,但她不愿意回头。
那么多年,自己还是没改冲动的脾性,凡事只顾做,不顾想。
眼前的人,也还是没改,那股子怂劲。
十三踢了一脚泥土,土块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旁边的那匹马。马受了惊吓,但却没有发出嘶鸣,它不知道这土块踢向自己是无意还是故意,所以只好继续埋着头。
埋着头装死。
十三瞥了一眼旁边的马,冷笑道:“男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都爱装死。”
杨槐树在装死。
那匹马在装死。
林纪不管死没死,也像是在装死。
那匹马知道土块是故意飞出来,头埋的更深。
杨槐树发出一声叹息。
十三听着这声叹息,心里更加的不舒服,她冲到杨槐树的面前,抬手狠狠地怕打着树干,就像是受了委屈捶自己男人的胸口一样,树冠摇晃,掉落不少树叶。
她一边拍着树干,一边忍不住哭喊出来,最后没了力气,也不顾地上的泥土,直接瘫倒在地上,靠着树干,泪流满面。
她哭了许久,才慢慢收住眼泪,只是眼框已经通红一片。
“南离,你有喜欢过我吗?”十三仰着头,眼眶里打转的泪珠从面颊流向脖颈,在雪白的肌肤上滑落,留下不浅不深的痕迹,阳光照在上面,像是一片片缀连的透明蝉翼。
蝉翼被撕落,会很痛苦。
她流泪,也一样痛苦。
她说完这句话,低下头,安静地等着回答,既紧张又不安。
她的手落在自己的紫裙上面,拨弄着上面的流苏。转眼间,她变成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等着心上人的答案。
没有风,也没有人说话,四下静的可怕。
十三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回答,她再一次抬起头,凝着眸眼沉着声,“你就真的没有喜欢过我吗?”
她生气,委屈,难过,愤怒……
种种情绪卷裹在一起,让她的双眼再次蒙上一层水雾。
“喜欢。”
水雾没有变成眼泪,因为杨槐树的这句话像是暖阳蒸发了雾气。
“既然喜欢,为什么要躲着我,不和我在一起,不能成为道侣?”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没回答,还是像以前一样躲着她。
可这一回,十三没打算放过她。因为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气息,寻到这里,还因为她喝了酒。
喝酒后的她,胆子更大,心思更固执。
“就因为你是妖,而我是人?”十三冷笑着,“我并不介意,你又在害怕什么?”
“你是那位的得意门生,是文庙唯一的女先生,更会是文庙唯一越矩的女圣人。你和我在一起,不合礼,也不合规矩。文庙的规矩,就是天地。我不想误了你。”
“狗屁规矩!”十三怒骂一句,“文庙出个女圣人,才是最不合规矩。不然老头子那句为小女子难养也就得翻出来重写。圣人一语成籤,就算是错的也未必改的过来。”
“规矩始终是规矩。”
“我早已经离开了文庙,这么些年来,世人也已经不认得我了。我跋山涉水,翻江倒海的寻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已经成为普通人,你再也不需要顾及世人对我的眼光,你可以和我在一起了。”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十三说着说着,先是红了眼眶流出泪,接着她擦干眼泪,眼里只剩下期待。
她握着拳头,半边脸颊贴着树干。
“十三,我没多少时间。”
“不可能?”十三不相信南离说的话,他曾经骗过她一次,难不成还想要再骗她一次?
“入圣能再多千年的寿命,当年你已经离圣路只剩半步之遥,这些年不可能还未入圣。你又是天地南离木诞生灵智,修成人形,寿元更加悠远。”
“你说谎话,就真的这么得心应手吗?”十三声音渐冷。
“我已经承认心里的喜欢,那还会再有假话。时日无多的人,哪里还会再说假话?”
话音落下,杨槐树里走出一道人影。
青白色的衣袍,直挺颀长的身形。他的面如冠玉,五官深邃俊逸,是少有的美男子。他出现的时候,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出尘气息,宛如谪仙。
十三神色怔住,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影看,盯着他的面容,盯着他的鼻梁,盯着他蓝色的双眸,多年压抑的相思之苦在此刻尽数的倾溢出来。
“南离……”
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泪如雨下。
南离挥袖,四周起着一阵清风,清风飘落无数的绿意,绿意落下,生机盎然。掀翻的泥土再度平整起来,枯萎的草皮重新焕发生机,并且长势喜人。
不一会儿,四周都是浓密的绿草。
林纪的身体快要被绿草覆盖。
拉车的马见有草吃,兴奋的想要大叫起来,可它不敢。于是它动动马嘴打算吃草,又发现个令它头疼的问题:
吃草会发出声音,发出声音会被十三听到,万一……
那要不要吃草?
它纠结了很久,最终决定继续装死。
清风徐来,吹动十三的发丝,吹抚着她的后背,像是他宽厚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背一样。
十三感受到他的温柔,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渐渐消停下来,她抽噎着,站起身来,扑进南离的怀里。
攥紧拳头,捶着他的胸口。
眼前的十三,看着哪里像是个圣人。
“我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我说的不是鬼话。”
“是。”
“不是。”
十三的身子陡然间僵住,她咬着唇边,浑身冰冷,睫毛颤动厉害。
“那缕气息是你故意泄露出来的,是不是?”
十三质问着。她当时泛舟在白水泽,因为听说哪里有新生的南离木,天地间那道惊雷响起之后,她察觉到南离的气息。
是南离。
她永远都不会认错这道气息。
所以她赶了过来,来到这片偏远之地。
“临走之前,我想见你一面。”南离低头看着十三,眼里是温柔,是不舍,是愧疚。
“这怎么可能?”十三仍旧是不信。
“当初我离开中州,一路向东,来到这片地域,扎根于那座山峰。”南离指着远处的落云峰,“成圣之时,天上降下劫雷,我没能扛过,道身被削去一半,三魂六魄差点被震散。”
“雷落的时候这小子正好在身旁,我的魂魄得以附在他的身上,离开那座山峰,进入这杨槐树内,残活下来。”
“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又要离开?”
南离说的离开,不是要去什么地方,而是死。
可明明已经活了下来,为什么还会死?
“这小子救了我一命,我替他挡了些因果,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是这小子身上的因果太重,我扛不住,没剩下多少时间。”
南离叹了口重气。
他担的因果,就是禁制大阵消失之后落向林纪的那道天雷。
当时那幅画卷里的四个字飞向高空,金光闪闪;随后出现了一条手臂将雷霆握碎。
其实手臂的上方还有一片绿叶,挡住了大部分的雷霆。
白无痕当时听林纪的描述,他不知道有金光大字这件事情,只怀疑那只手来源于南离,但他又否认了,因为南离是个怕死的人,不然不会躲到这个地方。
他想错了。
南离是怕死,但该做的事情仍然会做,比如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