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皇城后山,说不上巍峨雄壮,倒也颇有几分气势,山势并没有修仙问道的高山险峻,反倒连成一片,郁郁葱葱,此起彼伏,像是沙漠中被风刮过的山丘那般规整。
之所以山势如此平缓,是因为皇城后山乃是皇室宗祠和列位先皇的皇陵,一座座小山丘便是一座皇陵。
这皇陵内有玄机,山麓四周并无重兵把守,却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进:大齐国建国后的第一代国君以兼爱,孝廉治国,不忍浪费兵力财力守着一座荒凉大山便求了天师府第一任天监于后山布设阵法,盖三十里方圆,以皇族血液为引,若非皇族宗亲不得入山,就连皇族下葬殉礼还需天监解松阵法才行。
后山荒凉且庄重,所以并无多少人来,传过阴寒的祖祠后便见一座荒山,清清凉凉、孤孤单单、凄凄惨惨;唯有一个青年道士行在荒草齐腰的上山路上,“当年离开的早,连老人家的殉礼都未赶上,这皇陵还真是第一次来呢。”青年道士一边拨开挡路的荒草,一边缓缓前行,口中低声说道。
青年道士步行了好几里路,看过十七八块丘前碑文,终于停在了一座小丘面前,丘前一块丈许白玉碑,一眼看去,首先入眼八个大字:“圣祖仁皇,文帝之陵。”碑文右下方刻一个“孝”字。
这是大齐国律例专用碑文,前四字“圣祖仁皇。”为溢美之词,后“文帝”二字那是帝号,右下方一个“孝”字,是后世百姓根据皇帝生前主张国策推举追加的“谥号”。
“宁为泥泞深巷一狂犬,不做堂皇富丽一君王。”青年道士静静站在碑前缓缓说道;面带清风笑,似若举世人。
山上风,吹得齐腰野草尽低伏,草浪一波又一波;唯有一袭道袍,不摇不摆,久立其中,硬憾荒山狂风十里。
青年道士一连站了整整一天,硬是没想明白,有些东西四岁见过,经历百年,尚还能历历在目。
一百年前的碧天皇城,黄金之秋本是一个让人充满喜悦的收获季节,那一年,农田中的麦子黄了,却有众多农户不在麦场待着,反而群围在碧天城内城的皇榜前静候。
只因以孝治国、宽厚著称、恭俭爱民大齐国皇帝病危,整个碧天皇城的百姓都前来送他最后一程,皇城东南西北四座城关四十条大街跪满了百姓,其中不乏腰缠万贯耍奸取巧的过路商人和水性杨花伤风败俗的青楼女子。
城内文帝的寝宫前,整整齐齐跪着十三个皇子和上百的大臣,官、民不可一概而论,百姓来送好人,百官却大多是等一个姓主子。而十三个皇子中,大部分都是只顾吃喝享乐的纨绔王爷,或是略懂治国之道皮毛的野小子,能被认可继承皇位的只有三人:
主张以武治国的二皇子武耀王:朱成萧。
继承文帝,以孝治国的六皇子承季王:朱成尧。
还有主张变革的七皇子拓续王:朱成赴。
其他皇子基本都是自知无望,为了不落下口舌,腾出一点享乐的时间来这里受罪的,无论新皇帝是谁,他们的爵位都不会更改,只不过是换了个跪拜的主子罢了。
十三个皇子,文武百官,滴水未进,跪了整整一天。
直到寂静的深夜,院中传来一声秋霜刷过的蟋蟀哀鸣。
不肖半刻,医家驻在皇城满腹盛誉的御医满头大汗从寝宫退了出来,看着文武百官和一群的皇子期待而又无望百态的眼神,无力的摇了摇头。御医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老太监出来将身居高位的大将军,丞相,天监三人传召进了寝宫。
夜愈发的静了。
午夜时分,寝宫内常年侍奉文帝的老太监长呼一声:文帝驾崩了。声音传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悠长,皇城内几处晚憩的夜鸦都被惊飞了,皇城外的十条大街哀声传遍四野。
清晨时分,城外上万民众一律身着白衣,百官身穿丧服,整个碧天皇城的大街小巷都是白刷刷的,比之秋天的黄金盛景更为壮阔。
寝宫前除了一旁侧站的先皇贴身老太监外,还站着三个人,左边是当朝宰相,右边是当朝大将军,中间改换白色道袍的青城观天监。
令人瞩目的遗诏就举在天监手中。天监虽是个闲职,可在这种时刻显得尤为重要,天监是由天师府推举出来的,启天国以道教为本,遗诏由天监宣读正是象征启天国储君顺天道,和人心。
天监高举遗诏向台下观望,十三位皇子和文武百官都低了头,天监又看了看两侧的大将军和丞相,向着一旁的老太监使了使眼色,后者点头会意。
“文帝遗诏!”老太监高呼,声音细润绵长,跪在下面的众臣子再一次将身子低了下去。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历观史册……”这些话众人都听在耳里却也当做耳旁风,听听也就过去了,可有可无。最后最后几句,才能决定他们往后要跪拜的主子是谁。
“二皇子武艺高强,识大体,眼界高明。六皇子善才乐施,重孝道,心胸宽广。七皇子雄心壮志,善变通,人脉广布。朕不久将敛土天长,纵观臣子,唯有……”
天监读到这里微微一顿,看了看跪伏众臣和皇子,才又继续朗声宣道:“唯有十三皇子,虽年纪幼小,但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天监宣读完毕,众臣齐齐拜首:“遵旨。”
嘴上虽然如此,可全都心有不服。十三皇子朱成宣是侧妃所生,被后宫的其他皇子骂作扫把星: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克死了自己的母妃。更因为十三皇子王成宣前几日才刚满四岁,未立功勋不说,连爵位都没有,如何袭承皇位?
即便众人惶恐,也并未有所疑惑,谢恩之后便退出了碧天皇城,准备先帝殡葬。
其实文帝立年幼的十三皇子为帝并非庸人。
二皇子朱成萧虽然势力庞大,但野心更是不小,让他担此大任恐又要开土扩疆,陷流烟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六皇子虽然孝道仁义,也没有二皇子有势力,让他继位恐被架空,被人耻笑。七皇子势力不小,宅心仁厚,最是适合,却天生体弱多病,恐身子、国事两误。唯有将皇位传给尚不懂事的十三皇子,让大将军和丞相左右帮扶,才是良策。
文帝深思熟虑,可仍旧算漏了一点:二皇子朱成萧的野心和狠心。
第三天,文帝尸体都还入敛,便发生了造反叛乱之事:六皇子当晚还未折回寝宫被人割去了首级;七皇子寝宫失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皇子连带侍女二十八人无一人生还,其余被册封了爵位的皇子也都遭遇了不测。唯一生死不明的便是遗诏上所言继承皇位的十三皇子,自从离开之后便杳无消息。
众多皇子中最为安逸相安无事的便是二皇子武耀王:朱成萧。
出事的第二天清晨,朱成萧早早用过了膳,待在书房中把玩着一块碧绿扳指。
“据昨夜被打晕的探子回报,十三皇子被一个黑衣人救走,往东北角带去了。”书房门口单膝跪着一个蒙面人,那是二皇子王成萧为了争夺皇位早早就训练出来的死侍。
“东北角?东北角只有天监的青城观,看来那老道士势必要插上一脚了。”朱成萧将扳指戴回了拇指上:“只有十三弟一人,也是最重要的一人,青城观我亲自去。”
荒山中,青年道士落下一滴清泪,“庙堂之高,还胜江湖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