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一章）
坐在酒葫芦前端的老头嗤笑一声，又开始炫耀自己的所见所闻了。
“这算的什么，区区两条小巷子也算街道？即便是你们碧瑶山山脚四五条长巷子的小镇，也只能摸着良心违心说，还看得过眼。要真说有气势的街道，东野四个小皇城勉强排的上去，西野以及南北两荒一座都没有，唯有流烟泽大齐国的碧天皇城才能让人穷目不能见其尾，乃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城。”
坐在后端一脸憧憬的少年光是听着就瞠目结舌。
云洛曦轻轻一巴掌将少年的下巴拍了回去，双手抱胸拧过脑袋不屑道：“别信他，你这老头倚老卖老嘴里尽是舌根，吹起牛来都不带脸红，有本事带我们去看看？”
老头嘿嘿机智一笑，“又给我下绊子，使激将法呢。”
“还没必要给你用什么激将法，我若是想去还需要你带路？只不过是给你这张不害臊的老脸留个薄面罢了。”云洛曦冷哼道。
老头虽不上当，但嘴上还是喋喋不休的为自己辩解，“你们俩啊，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刚捏出形的泥胚子，还没被人拜怎知道什么叫济济一堂？这天下第一城的威名早已传了上千年，岂是我一个糟老头子能捏造出来的不成？”
“我就跟你们说上一说，这流烟泽大齐国的碧天城到底有何威名？”老头转身正对身后的少年少女，恐惊天上人一般故作惊讶挥舞着双手道：“碧天城分内外两城，外城是凡城，内城是大齐国皇城，外城东西南北各有一座城关，关隘处最低都是小晴明修士坐镇，四座城关各有十条五里长十丈宽的街道通往皇城，在那四十条街上啊，光是街上游街乞讨的乞丐都比你们碧瑶山山脚的小市人多咧，大街上随手提出来一个干净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巨头，遍地都是玄胎境的修士，没有一丁半点压箱底的东西你都不好意思站在街上。”
老头捻起两根手指，指间留了一条小缝道：“在那儿发财可真是信手拈来的简单，只有运气稍微好上那么一丢丢，去街上抠一块砖缝也能捡点碎银发一笔不费心不费力的小财，在犄角旮旯的小地方也能换得半生无忧。这些还都稀松平常，要说碧天城中有人间一绝：南城靠近内城有座唤作欲仙楼的酒馆，酒馆中有专门为修士酿造的一百零八盏升仙酒，啧啧，那滋味……”
老头谈起酒来马上便忘了炫耀，开始弄嘴啧舌一阵阵的闭眼迷离，似乎迷醉在了某个年华，自己也在那里阔绰了一回，扔出一大袋子碎金换了十杯升仙酒。
可惜十杯升仙酒依旧不醉人，一杯杯下肚，却是越发清楚，在那个阔绰了一次的黄昏，想忘的不想忘的，能忘的也不能忘的，一股脑涌上了老头的心上，刺痛了那个本该伶仃人间老头的心。
老头捂着胸口，看着半轮没入青山的夕阳，诵出一句口熟能详的诗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大师父，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那个天下第一的大城？”易非凡咧嘴笑问道。
“就是，老头你若真能带我们去看一回之前说的话我全数收回，包括给你下的蛊，怎样？”云洛曦在身后附和道。
老头黯淡伤神转过身去面向朝阳，又突然畅快笑道：“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是情嘛，咱们偷溜出来的，时间有限，若是真去流烟泽怕是来不及，而且那边有很多故人，还会被拽去客套吃席，不好。”
“东海有个去处，虽比不得流烟泽繁华，但也能一观十万里东海的潮起潮落，划得来。不说了，咱先下去吃个酒。”
老头说着，驾驭酒壶斜划向了下方的小镇。
云洛曦本来还有几分期待的，可在老头说过这番话之后马上就换成哭丧脸了，开始在后面冷嘲热讽，“易非凡，本姑娘就知道你那个满身酒臊的师父是个大骗子，看吧，果不其然，把你当没毛的雏鸟，绕舌根编出来一个碧天城就算是让你涨涨见识了。”
少女一番挤眉弄眼，易非凡马上会意，接着道：“大师父平时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实人，可说过不少唬人的话呢，八岁那年在饭桌上吹牛说自己喝过的一杯酒能买下一座大山，逗得四师父和五师父都喷饭了；他还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虽然有酒壶，但是从不喝酒，直到……”
两人一唱一和也是谈出了几分趣味，开始偏离了用激将法的初心，说一些各自犯过的傻，相互逗乐，什么小时候不会蹲茅坑翻下去学会了“戏水”，什么被爆竹声吓的钻进了被窝不敢出声……
反倒是坐在酒葫芦前段的老头听的最是惬意，刚开始还在心底暗暗咒骂少年狼心狗肺，可听着听着也开始入迷傻笑了。
一只酒壶无人驱使，自顾自飘落在小镇旁边的树林中。
酒壶落地后，云洛曦便拉着易非凡急不可待奔向了小镇，被落下的老头将酒葫芦收回掌心，惬意满满的畅饮一口解解馋，然后才悠哉悠哉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小镇唤作穿江镇，因其有子母河的一条支流木遥江穿镇而过而得名。
小镇被江水一分为南北两条街，十来丈的江面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会有一座跨江连接两条街的汉白玉拱桥，拱桥上偶尔会有驻足寻人的姑娘和老人。
三人游走在靠南的长街上，早晨的集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形形色色，还有未吃过干粮就端着碗筷站在小摊前抢客人的小贩；双手兜在袖中笑呵呵等客人走上门的油水富豪；抱着花篮四处乞求的小姑娘，当然，最能引起云洛曦和易非凡的自然是一根捆着草杆的老头，草杆上插满了诱人的糖葫芦。
刚步入集市的街口，眼尖的云洛曦便一眼就看见了高过人头的草杆，阔绰的少女连同草杆一块买了下来，乐的老汉喜出望外一个劲喊着“千金员外。”
其实老汉兴高采烈一时脱口而出的千金员外有些欠妥，千金倒是真千金，一身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才穿得起的蓝色仙裙，手中一根糖葫芦细嚼慢咽；可员外就有些不名副其实了，撑着高过自己的脑袋的草杆跟在少女屁股后面，少女伸手他便要递上去一根，反倒像是个经验十足的奴仆。
过惯了谷中幽静生活的少年，乍一下来到人满为患的“人间”觉着实在太过吵闹，可吵闹归吵闹，新鲜归新鲜，在这条街上，少年体味到了不同于谷中的人情味，顺着街道由西往东走了一段，少年便觉着之前的吵闹已经是变成了热闹，街上操着一口独特口音的叫卖伙计都分外有些眼熟了，小摊前，挎着篮子的臃肿妇人和摊主的讨价还价也分外有了半分的亲切。
比起少年慢慢地熟悉这里的环境，云洛曦反倒是如鱼得水带着少年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像是生来就不应该在让人仰望的修行大山，就应该在这熙熙攘攘的吵闹街头，做一个哪家小院中的活波闺女，最好是一天游到晚，不回家的那种。
“你们四处转，别走远喽，老头子我去打点酒来。”老头跟在屁股后面打了声招呼。
云洛曦眼睛直直盯在小摊首饰上，头也顾不得回道：“快去快回。”
“姑娘，这支红珊瑚番莲花钗做工极为讲究，而且便宜的很才四文钱，来一支吧！”
……
老头步上拱桥离开南街去往北街，身后传来云洛曦和摊主讨价还价的吵闹。
在穿江镇有句俗语叫做：南边的辛苦耕田，北边的吃喝嫖赌。
这句俗语其实是从南街用来自嘲和埋怨的，住在南街的多为租别人的地种自己田的穷人，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有了收成还得给田地的主人上税；而北街的大多就是这穿江镇方圆百里田地的主人，又叫地主，不种田来不种地，一年吃喝享乐等着收租。
所以南街的街道上多是一些做小买卖的摊贩，而北街却是青楼酒肆林立。
老头走过拱桥沿着记忆中熟悉的道路大摇大摆迈进了一间两层楼的酒肆，一进门便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嚣张气势，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高声道：“陆三杯，招待客人了！”
酒肆小二见惯了那些个摆阔的少爷们，来一个阔老头也不稀奇，只要有钱就是爷，小二肩上搭着一条白抹布迎了上去。
“爷，是上二楼的雅间呢还是……”
老头摆了摆手推开小二，摆开了身子朝着楼上又是敞亮的一嗓子：“挂葫芦的老骗子来喝酒了，陆三杯赶快出来给老子接客。”
这一身喊不要紧，倒让在楼中喝醉了的一些酒客们误以为是来错了地方，误进了青楼找女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四下瞧了瞧，发现没来错地之后才看向了那个双手叉腰的厚脸皮老头。
小二去了又来，将这位自己招惹不起的阔老爷带进了二楼靠窗的雅间，老头一进入雅间就依着靠街的窗口一屁股坐了下来。
“呦，还是这个地儿，这儿风水好，老头子我还记着呢。”老头似乎心情大好，还在自言自语。
小二愣在雅间门口不曾搭话，看着屋中的老头一会探出窗外一会又敲敲酒桌，自娱自乐。
不一会，一个带着高帽白冠的长胡子老人走了进来。
老头倚在窗口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谁？陆三杯呢？他怎么不来陪我喝酒了？我难不成真会欠他屁大一点碎银子不成？”
长胡子老人支开小二，向着老头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就差立个香炉拜上三支清香了，“原来是老神仙故地重游大驾光临小店，野小子给老神仙作揖了。”
老头愣了好一会，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这么一个老人，虽然好奇，但老头实在没有兴趣理会这么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便又关心自己要找的人，问道：“我不是神仙，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我都要点脸，我是找陆三杯喝酒的，可不是来和你扯淡的，你去找陆三杯来，我还欠他钱呢，我赶得紧，过了这个点可就还不上了。”
老人向前走了两步，笑道：“老神仙不认得我，可我认得老神仙，老神仙一口一声的陆三杯便是我已故的爹，三十年前就去世了，我是他儿子陆展元，现在已经六十六了，老神仙忘了？我六岁那年还偷过您的葫芦呢！”
“这六十年来岁月日日催人老，可老神仙有驻颜术，还是当年的模样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老头恍然大悟，记起了那个因为偷了自己酒葫芦而被自己当着他爹的面骂作缺少一顿毒打的野小子；与此同时，老头也想起谷中的日月如梭，进谷出谷不过一晃却已是六十年了，于自己这个修行人而言，六十年朝日于一日朝日差不了多少，可于凡人呢？
一甲子大概就是一辈子。
老头轻轻舒气，不知有何深意，“原来……呵呵……原来已经六十年了啊！”
老人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善解人意道：“故人已乘西鹤去，老神仙节哀。”
对于这个陌生的老人，老头不知说些什么，对于这个曾经大醉过的酒肆，老头亦是一句感慨的话也说不出，似是千年岁月早已将老头的少年轻狂和意气风发消磨殆尽，剩余的只是心如古井和宠辱不惊。
老头侧身向外窗外的大街，刚坐下的时候倒是不曾想起，经过酒肆老人的“点拨”后才记起，当年街道上还有一个常常和自己斗嘴的小子，十二三岁，流着长长的鼻涕，扔下去一个铜子，那小子拾起后就能喊上半天大爷，第二天又是酒鬼酒鬼的骂声，有些不记仇更不记恩情的样子。
可现在，就算老头善心大发扔下去几十几百个铜子，也不会有一个流着长长鼻涕的十二三岁的小子拾起来了。
修士六十年，早起晨光晚落夕阳；凡人六十年，荣枯交替生死两茫茫。
六十年前，为求一醉的老头每三日出谷醺酒三日，可每次寻醉之后老头的最后一杯酒都是在这间小酒肆喝完的。
“酒是穿肠毒药，以身为贵，客官少喝为好。”
“放屁，酒是九幽孟婆汤，助我上云霄，年轻人，你也来一杯？放心，我请客，我和这家酒肆老板挺熟的，就是喝了霸王酒不掏钱也没事，怎么样，来一杯？”
“我和你不熟。”
“啊？”
“我就是这家酒肆的老板，我和你不熟。”
“没事，你家酒不错，以后准能熟。”
……
一老一少就这样建起了忘年之交。
“你是被情字伤了？”
“放你娘的屁，老子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被女人伤了？老子要有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本事早就修成仙了。”
“别死要面子了，不丢人，我也是被女人伤透了心才躲到这里开了这间酒肆助人消愁的。”
……
酒肆老板说他直酿酒却不喝酒，无奈被老头硬生生灌了三杯，可第三杯才喝了一半就已经醉倒了，于是老头就开始叫那个姓陆的年轻人陆三杯，叫了五年多，以至于连原来的名字的忘了。
老头每次离开都会拿出五个铜子打酒，还说：不多不少，接满酒葫芦即可。骗了“陆三杯”不少酒喝。
往后依旧如此，五个铜子打酒，陆姓年轻人也没加价，几乎是喝了整整四年不要钱的酒，可如今……
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对了，你爹叫……罢了罢了，不知也罢，给我打上一壶酒，尽量多打点我要走个远路。”老头从腰上解下酒葫芦，递给了酒肆老人。
老头不再看窗外，只是一根手指敲着酒桌，过了一会突然大笑，对着眼前无人的酒桌骂道：“你是属老鼠的？就是一头猪也能喝半坛，咋才三杯就倒了……”
不一会，酒肆老人提着酒壶放在桌上，惊醒了怀旧的老头，“今天客人少，我只留了一坛给下面还在喝的酒客，剩下三十坛都打给老神仙了。”
老头本来是不喜欢老神仙这三个字的，可念起一些旧人总归会给个例外，谁知道下次再来到这个小镇的时候还会不会见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或许还更有可能不会来这个小镇了。
世事无常，也说不上。
老头垂眉一笑，启开酒塞闻了闻，说了声好酒，然后又将酒葫芦别回腰间，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放在了酒桌上，“这是喝了四年酒欠下的酒钱，本来是打算亲手还给你爹的……怪我怪我，怪我误了时辰，我时间仓促就不去看他了，记着帮我给他多烧几叠纸钱，多倒几壶好酒。”
老头起身往雅间外走去，前脚刚出去后脚便又慢悠悠走了进来，“酒就少倒几杯吧，你爹酒量差，浪费了怪可惜的。”老头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酒肆，酒肆老人一路跟着他离开，老人站在酒肆门口像是等回家的亲人一般望着老头消失在街上人海，然后才向着老头远去的方向作揖拜了拜。
那个巴掌大的布袋里是个小天地，装着不少钱财，还有几张老头四处搜刮来酿酒的古方子，是专门给陆三杯一个惊喜的，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不说还债，就是买下整个酒肆也是绰绰有余，可老头觉得有些债用金钱来还反而有些低贱了。
老头走在北街上，还是熟悉的街道青砖，两边屋瓦房子变化的不少，可熟悉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了，老头直到离开酒肆好长一段距离后才解下酒葫芦，准备喝一口熟悉的老酒。
老头举起酒葫芦，这才发现葫芦底部一张酒肆老人贴心粘上去的纸条，老头揭下纸条，上面不算工整的两个字：陆丘。
南边的大街上，少女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指着手中的糖葫芦给旁边的抱着草杆少年介绍道：“人人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可依本姑娘来看，这糖葫芦才算是人间美味，里面的山楂酸中带甜，外面的糖衣酥脆甜口，一口下去回味无穷都能赛天上的神仙了，你也别傻站着，想吃就自己吃，还剩不少呢，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易非凡做了半天的杂役，也流了半天的口水，经过云洛曦的“点头”之后才三生有幸兴高采烈从草杆上拔下了一根。
两人游街过市吃喝玩乐了整整一天，期间几乎一整天都没见到借打酒离开的老头，云洛曦还一个劲得猜测老头是去了哪个远近闻名的青楼找花魁姑娘去了，要不然就是藏起来点了一大桌子菜自己独享。
直到黄昏，老头才无事人一般晃出两人眼前喊他们离开。
酒葫芦上，少年和女子在后面相谈甚欢，聊着今天遇到的新鲜，老头在前面闭眸接着夕阳，轻声哼着“陆三杯”教给他的歌谣：
“小花狗，到门后，一叨叨出个大油漏。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梧桐树，开兰花，葡萄树下有个胖娃娃……”
比起陆丘，陆三杯三字更得老头的心。
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