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入夏,黄昏落尽。
此时最好是晚风吹行,散去酷暑贪婪的睡意越发得清醒,而此时的夜空也是最美的;天空满天星斗,像一粒粒珍珠,似一把把碎金,撒落在漆黑之中。
夜空下一弯翠湖,湖上立一竹亭,亭中一男一女;少年静赏夜空之静谧,少女独恋湖面之微涟;少年仰着头,少女双手托腮;附近林中的树林沙沙作响,最是祥和。
骄阳升起,后山柳林中最好不过,折几枝夏柳,静卧其上,林影斑驳,偶闻几处飞鸟空鸣,惬意自如,若是有幸,还能闻见女子的笛声;宛转悠扬,大幸。
“易非凡,你说我们时候能离开这个破谷去外面走走,我都快要闷坏了。”云洛曦头顶一圈柳帽坐在柳树上,两条腿悬在空中耷拉着。
少年躺在柳树的绿荫下,闭眼听着风声,“以前总觉得谷中闷,挺无趣的,现在嘛,树荫凉爽,清风妩媚,好像好很多了。”
云洛曦坐在树上想了想,淡淡一笑跳下了枝头,坐在少年旁边不怀好意自顾自笑道:“以前,谷中山也枯燥水也枯燥,却因一人来来,山也温柔水也温柔。”
少年心思被猜,顿时有些无措,翻身背对着少女没有搭话,当真“此时无声胜有声”。
云洛曦捂嘴偷笑少年的稚嫩,一脸骄傲的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本姑娘这般天生丽质亭亭玉立,还知书达礼娴静端庄,走到哪儿不都是彩云顾盼清风窥伺,还要惊的天边下一场酥雨呢。”
易非凡背过身,轻声嘀咕道:“知书达理娴静端庄和你可搭不上边。”
云洛曦伸长脖子期待问道:“那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呢?”
少年老脸一红,不再说话了。
再美的花言巧语终是抵不过少年脸上的一抹红。
两个年轻人相处还不错,偶尔斗斗小嘴互不理睬,但大多数时候都在你情我愿聊着地久天长,后山绿荫中一坐便是一整天,待到黄昏后,夕阳催的垂云发红,头顶的亮星三三两两。
约莫黄昏后,最是思故人。
“曦儿,看,那颗南边的星星叫织女星,头顶的那颗叫牛郎星,西边山顶的那颗呀,叫启明星。”一座拔高入云的高峰,一棵苍翠的老树,暮阳也在西边挣扎着不肯离去,面容苍白嘴唇干裂的妇人指着天边已经发亮的星辰给自己腿上的小女孩看,她们是一对母女,此刻正在相互依偎。
晚风将小女孩的发丝吹起,仙裳也随之垂动,“启明星,好亮啊。”
妇人有气无力,但仍然竭力说着,“你知道为什么叫它启明星么?”
“嗯……”小女孩斜着脑袋思索了一小会,“是因为它亮的最早吗?”小女孩稚嫩的说道。
妇女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再次发出了颤音,“因为啊,因为它是天亮的时候最早起床的星,这时候人们喊它启明星,而现在傍晚时刻看到的时候,人们又叫它长庚星。”
“哇,原来它还有两个名字啊!我也想要两个名字,可以吗娘亲。”小女孩扭头看着自己的娘亲。
妇人提起干枯的手掌摸了摸女孩额头上的桃花,“我们曦儿不是已经有了吗?那些叔叔伯伯们叫你洛曦,我和你爹爹、爷爷喊你曦儿。”
小女孩听完高兴的在苍老的树下转圈。
“曦儿记着,你要在万星璀璨的天穹中做一颗不太引人注目的星星,争不了暗星的光夺不去亮星的芒,自己悠然自得发着自己的光,平平凡凡最是轻轻松松了,若是有好心人看见,还能把你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呢,多好啊。”
这一句话似乎很长很吃力,用尽了妇人攒了很久的一口气,一句话说完妇人便长气短出有些气力不足了。
小女孩不懂话中的意思,可看着自己娘亲难受的模样和眼角流出了泪水,她马上懂事的答应了下来,“嗯,曦儿答应娘亲,要做一颗不太引人注目的星星。”
妇人喘着长气,满意得点了点头。
风音雷乐,蝉鸣鸟语,丛林天籁,琴瑟声声。
生离死别的丧乐是世上最悲凉的声音,夜风不眠,惹出一段蝉鸣,又在树影间化为千手,推移着月亮,失了银盘盘托的枝桠,便掉地发出一阵鸣噪。
在一声声送丧钟声的协音下,夜渐渐要朦胧,那一夜,世上千万人陷入了盛夏的夜寐,晚风做着薄被,蝉叫虫鸣是最好的催眠曲。也同样是那一夜,在一座大山上,一个小女孩哭了很久。
第二天,是她的爹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柔声告诉她;娘亲去了天上,作了一颗不大起眼的星星,娘亲会一直看着曦儿的。小女孩泪水不断,可依然懂事的点头哽咽着答应。
接连两个月,女孩都会在深夜惊醒,摸着手边空荡荡的身侧放声痛哭,每当这时,轻掩的房门会被推开,她的爹爹便进来哄她入睡。
有一天夜里,女孩依旧放声大哭,可许久也没见自己的爹爹来,女孩在胸口攥紧着拳头离开房间去找最疼自己的爹地,刚打开门,自己的爹爹斜躺在房门前的柱子上酣睡,五六岁的女孩不同于山下吵闹的孩子,格外懂事,她强忍着眼窝中打转的泪水轻轻掩门回到了房间,从此再也没有在深夜痛哭过。
那个夜里,女孩突然明白,他的爹爹为了照顾自己已经连续两个月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一天,她的爹爹突然摸着他的额头问:“曦儿哭的最惨的那天,一定成长了不少吧?”
女孩摇了摇头,浅浅笑着,“不,是忍住没哭的那天。”
后山柳树下,云洛曦睁开眼看了看旁边睡得深沉的少年,轻轻擦去眼中的泪水,又若无其事闭眼装睡。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泪痕擦去的少女也闭上了双眸。
一切尽在无言中,懂一人,犹如等一场花开,含苞问雨,抬首夕阳,炊烟深处,林风柳叶,吟晚风,清浅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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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迷离谷一片寂静,山谷中,斑鸠富有节奏的咕咕声回荡山涧,伴着草丛中溪水的流淌声催人入眠。
本是最克点守时的一间茅屋,却异于往常传出一声声稀碎,窗户缓缓被打开,一片月华探入屋中的一张书案,着一身青衫的中年儒生,一双纤细若女子的手抚开一沓白纸,润笔,研磨,蘸墨,运笔;青笔握在分明的手指上,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反反复复,终是不知写下什么,犹豫半晌,关窗竟又卧床而睡。
又过不久,起床开窗,依旧着一袭青衫,提笔而书: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如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及。
一笔书成,不曾停滞。
放笔,关窗,入睡而眠。
清晨,青衣儒生开门出屋,关门之际,一股晨风偷巧潜入房内,将那张写着二十字诗句的纸张吹落在地,书案上,题诗纸张下面的白纸上竟又有字迹,原来深夜中,写在第一张纸上残余的笔墨“入木三分”般渗透在了下面的纸张上,在儒生的神通之下,墨水自行游动,如此便又写下了第二首简诗:
优柔又寡断,终身之大憾。若有后悔药,饮水吞十石(dan)。
这二十字中藏的是一个故事,久远的故事,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的故事。本是一刀两断功成名就的好机会,却在一个身着青衣的一再推迟之下错失了良机,使得一个谋划了千年万年的计划功亏一篑付之东流。
如此重大的罪孽,青衣自知吞剑自杀反倒成了对自己最大的宽恕,痛苦活着日日饱受自责才是最大的惩戒。
那个看似无欲无求书生之气横流的青衣,头上却悬着一把重达千百万斤重的的巨剑,剑尖直抵自己的头顶,稍不注意就能将他压得粉碎,他想活得久一些,这样才能受到自己更多的自责,可若活个千千万万终还是偿还不清。
他每日都会在书案上研磨、运笔、写字。
写的不是流芳百世的惊骇诗词;不是诲人不倦的育人言辞;不是情情爱爱的感人书言。
是对自己的痛骂,他愤怒,愤怒十万字词中竟找不出一撇一捺能辱骂自己的笔画,他踌躇、犹豫,绞尽脑汁想造一个能辱骂自己的词,却观遍天下群书而不得。
一个赎罪人。
纵有狂风拂过山岗八万里,与此人不相干;纵有地上眷侣胜天仙,与此人不相干;纵有屋中灯火通明比白昼,与此人不相干;纵有子孙满堂千百代,与此人不相干;纵有知己千里来相会,更与此人不相干……纵是世上千般好,一如过客点点头。
何为世之大恶焉?
与此人言:想死而不得,世之恶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