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泽只玩弄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没有搭腔，但却似看好戏般留意着陆筱颖同汐的反应。

对于坐自己对面这位汐侯大人、刚才的提议，还真是……在他看来，大概用“缺根筋”来形容更合适了。

显世里头，就算大白天都会对小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乱到河里玩，更加不要独自去玩。

现在都已是晚上的时间了。就算河岸有光，灯光，来源路灯的光、从各户人家里头散出的光，但能覆盖的范围也终归没法及得上白天的光亮。这河里头，更是连这种零零碎碎能拼出的光都没有。

屋内的窗帘已是自动拉上，看不到今晚的月色如何。但就算月光皎洁，河里的区域，对于一个人类来说还是晦暗的。还是让小颖跟这条鱼儿一同出去，可能汐侯大人是真忘了，小颖只是个人类了。

而陆筱颖，方才拉长了音，“呃……”地楞在那儿少许，终于还是开口直接问了。

“那个……妖怪哥哥，我觉得……那儿还是算了吧。你们有事要聊，我先回家等你吧。反正走回家很快的。那么近，也走不丢。”

“不行！”汐一口回绝，“一起来的，回去当然得一起回去。嗯……也不大是走丢的问题。这么点路都能走丢，那也太笨了。反正不行就是不行，你得等我一起回去，别想先悄悄自己溜回去了。”

一旁看着、听着的墨泽，直觉得好笑。还真是鲜少看到这个样子的汐，意外地有些孩子气。大概也是平常见到的时候，就算是以朋友身份喝喝酒，他身上那份泓汐之主的担当也未曾彻底摆下、松懈过丝毫，行为上也多少有些自己对自己的约束吧。

能遇到一个可以在其面前放下架子，撇开往日里有意无意挑着的担子，偶尔放松下也是不错的事吧。

这么想着时，墨泽竟不自觉想到了梦溪去。许是今晚提到了梦溪的关系，汐也说了有她的事要跟自己商量，总是会在不自觉间联想至她身上。

梦溪的因，是墨泽未曾亲眼所见的，只是大概知道个轮廓。反正大抵就是一开始的两情相悦，当那个人类知道梦溪非人，逃避了，反悔了。要是落笔而成故事，或许也算是人同妖异间老生常谈的爱情悲剧而已。

老生常谈，却每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背后，又都有始终不变的彻骨愁殇。

因未亲见，但果，却也算是见到了。

先前那次在苕酒屋喝酒时跟汐说的，不想看他飞蛾扑火、最终徒留悲伤，也是有着梦溪的这层，当然也有着老山主的那一层，总之不想再见到身边人因为人类而受伤了。虽说自己喜于行走显世间，但，这是是两码事。

但如果汐现如今的这份因，可以作为他偶尔的小憩，那作为一个朋友，自然也是乐于见到的。

“哦，好吧。我觉得你在欺负小孩子。那……或者我去超市门口那边人多的地方，或者，反正就是岸上路边哪里等你，可以吗？门口等也可以呀，我保证不偷听你们说话。”

“也不行。我觉得河里头更安全。我反正就这么定了，一会我会送你们俩过去的。”

陆筱颖只能心头自己嘀咕。哪里见得安全了。而且……

那深不见底的绿色，还埋藏着永远都盖不去的、小黑是在那里因为自己而离开的事实。

就算是要勇于面对这份已逝的事实吧，这大晚上的，河里哪是可以玩的地方。万一有些蛇虫之类……

蓝鱼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在这会的陆筱颖眼中看来，貌似它还有几分的迫不及待。也是，总归鱼嘛，就算能空气中游，总是会喜好水的嘛。这么想着，莫名心疼起自己来……

而且汐定了的事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话用在这时太贴切了。就算自己悄咪咪溜走，这大妖怪……

“放心吧，花痴。安全问题不用担心。我记得显世是有句话，叫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吧？但我不大赞成。盲目地再次去挑衅咬伤过自己的是太过鲁莽，但不盲目的话，多面对面对也是好事。我觉得上次执念那事后，多少对河有点想法的，多去那玩玩比较好。”

“不愧是汐侯大人啊。想得真是周到。我还以为，你只是单纯有点自己的小孩子气。还是说……是有小孩子气。这理由……刚冠冕堂皇编出来的？”墨泽终于还是直带出了“小孩子气”几字，又若无其事地夹了粒花生米。

“我觉得他就是小孩子气，还是欺负更小的小孩子的那种小孩子气。”陆筱颖看着听了墨泽这话不由挑了下眉的汐，借机委屈巴巴地说道，“有谁要面对，是大晚上跑河里去的？”

“这点嘛，确实，河里头，是黑了些，也有些太过不合乎常理了。但汐侯大人这么说了的话，那儿也确实安全还是相当安全的。对于小颖来说。”

墨泽竟然会帮着赞同河里安全，这是陆筱颖有些想不到的。

这份想不到，倒不是因为墨泽就是医生，跟自己，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来说的。

而是，既然是长期跟人类呆在一起，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的想法，肯定是知道的。陆筱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会认同汐所说的河里安全的说法。

只是因为汐是水有关的妖异吗？但真的，河里头，也可能有蛇虫之类的吧？还有蚊子什么的。就算是水的妖异，对其他蛇虫类总管不着吧？或许，赤潋变成的蛇是例外，但其他总不可能还有那么大权力吧？

总觉得还有什么原因，是自己不知道的一样。

“嗯。”汐简单地应着，点了点头，“小颖，执念的事，还有你家小黑的事，反正到此为止。但是，你记住，从今往后，这条河、以及河相关的所有水域，都是对你来说绝对安全的。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打包票。”

陆筱颖撅着嘴巴点了点头。还是不大明白，反正还是一样有那种感觉。自己从小到大看着的河，必定是跟汐有什么更为密切的关联的。

绝对安全的话……是指的假如游泳那种什么的吗？虽然自己是不会游泳的。但毛估估想想，汐说这句话，好像对自己暂时也没什么用处。明知自己不会游泳，顶多也就浅水处走走，能有什么事？

上次的事，自己会跑河里头，还搭上了小黑。这种事情毕竟是偶然事件了。而且，当时自己压根就没法控制。一般来说，一个人一辈子这么遇到一次就算很奇遇了。

总之，汐说的这话，基本能肯定是用不上的了。

不过说了要记住，陆筱颖还是上心记下了这个事情的。

“哦，对了，墨泽。趁着这小姑娘还没被我打发走，有个事还得当面麻烦你。”

陆筱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汐。跟自己有关的事情吗？好像自己是没事情要麻烦医生的暂时，更加没事情要麻烦这个样子下的墨泽。

“尽管说。虽然，可能我有点猜到了你要提的是什么事情。但显世的事嘛，确实可能当事人面前说更妥当些。”

墨泽也这么说，陆筱颖的疑惑更是加了一重。

显世的事？还要当着自己的面，那必定是跟自己极为有关系的事情了。但却只有自己这个切身利益有关的人最无知，这种困惑感着实有些奇妙。

她看了看墨泽，又立马转而看向汐。那条鱼反正是没什么好看的，虽然从刚才就一副很期待汐的提议——去河里的样子。果然还是跟汐熟一点，看向汐的时候不大会那么太过不好意思。

汐倒是悬念做得挺足，至少在陆筱颖看来。押了口酒，又夹了几粒花生米吃，一点都没顾及陆筱颖那渴求获知答案的眼神。

“小事情，也是。这花痴，家里那承包了的小山头、那个果园，你应该知道的吧，医生？”

墨泽点点头，那份了然于心的笑，已在说明果然如他所料。

“虽然才刚起步。做个顺水人情，稍微那什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点类似的就行。”

墨泽看向陆筱颖处。

原先还没觉得怎么的，只觉得大概应该称为“墨泽”的这个状态下的医生，估计只是跟汐一样的妖异而已。然后，还因为本身医生的形象习惯了，会相对来说有点代入，总觉得汐更有同龄感，墨泽就更有点长辈的意思。

虽然实际看着，妖异模样下两人都是初看看不出有年龄差的。

但刚才汐的话……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所以，不是妖异，是……神……吗？

陆筱颖看着那双正视着自己的青铜色瞳眸，直觉得脑中有些许的眩晕感。

有些过于地不可思议。这个从小到大的小镇，本来以为平淡无奇，几十年如一日般。没怎么变过的街道，没怎么变过的巷子，没怎么变过的老建筑区，更是没怎么变过的风土人情。

但突然间，从遇到汐之后，特别是这两天，又是龙、又是神的，太过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让她只敢小心翼翼地呼吸了。

在陆筱颖模糊界限的感觉中，如果说，只是妖异，那仿佛只是正平行立于同一阶台阶上的一妖一人。也许身高各异，也各有其擅长，特别妖异会法术什么的，但还不需要到遥望加仰视的程度。

但若是……神。

虽然以前跟着大人进一些庙宇，也是毕恭毕敬的，但这份恭敬对于陆筱颖来说并不是说是一种信仰，只是一种纯粹的尊重。但是，就坐在眼前的话……

突然之间觉得墨泽是坐在需仰视且遥望看去、近云端的高层阶梯上的。这中间同自己相隔的阶梯数，是一眼望去都盲猜不出来数量的。

都有些好奇汐是怎么做到那么大言不惭、明知道还来蹭饭、还直接开口要求帮忙的。陆筱颖的认知中，要跟长辈交流沟通，都已经是有些带点这种感觉味道了。但若是神，都能至少算成长辈的长辈了，还要再进好几层的话……这份疏远感是更甚的。

“汐侯大人，你这话可有些让小颖误解了。”墨泽似是看出了陆筱颖的想法，“小颖可别想多了，我不是神那种的存在。汐侯大人刚才说的事嘛，确实是我力所能及的。刚好自家地界内的事情。不过，最主要的……”

“帮忙终归是外因，最主要的是内因。内因在了，能帮之人也会更乐意些。小颖的爸爸妈妈，我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家里情况，我明白，能到今天这样确实也是勤劳之人。特别是小颖的妈妈。努力过了，本来上天就会给与对应的恩赐，这份恩赐其实说白了也是自己争取来的。”

陆筱颖认真地听着。但墨泽还真是猜对了自己的所想。直接说破后，她自己也有些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光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八个字，就凭空猜测，自己也许是想多了些也说不定。

汐同墨泽都没明说的事，自己就一下主观认知带入了。仔细想想的话，也是哦……前面还猜过医生，墨泽，说不定是人造的某种器物，物久化形。要是“神”，那怎么会是人造的某种器物呢？自己的臆想还真是前后矛盾了。

墨泽继续说着话。

“就冲着这份不懈与勤劳，我顶多算是顺手推舟一把。况且，汐侯大人开的口，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也就我所能及的，作为山之主所能及之事。要是显世可作为之人，自己选择的荒废，那我的能及，恐怕也就只能是助长野草的长势了。”

陆筱颖极为认真地点点头，带着想要极为认真的表情，但心中那份听了后忍不住的窃喜之情却在嘴角处细小的弧度上悄悄泄露了出来。怎么说都是好事的。

先前看爸爸妈妈一边上班，另一边果园的事也没少操心。还请过好几个据说是老师傅的人来家里吃饭讨教。而且，墨泽这边说的帮忙，要真是帮上了，可不是一般人能遇到的。自然心中会生起那份藏不住的喜。

但，山之主……这三个字陆筱颖听着总有些莫名的感觉。大概也算是一种转瞬即逝、没持续太久的感觉吧。

看过的书，看过的动漫里头，都有见过山主的存在。

天地有灵，山川水脉，各有其主。

按汐和墨泽的口中说的，人类所居的世界可以称为显世的话。那作为显世一员的自己，就算哪一天有了一份土地的对应权属，但这份权属也不过是显世里头的说法。真正的，这份土地都有着它的归属，或许还是从未变过的山水之主。

为人一世走一遭，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从出生起，吃的、喝的、穿的，不过也是借用了山川水泽各处的物资。只是借用了。而山水大地只是慷慨的借出方。

但借用，从未说这是排他的占有。这份物资，同样归属于其他借用了的动物、植物，一切依托于此而存的生灵。

思绪有些缥缈。方才的窃喜是陆筱颖没完全藏住的，但现在这份自己对“山之主”三字的在意却是她有好好藏下来的。

上一次去坟山，汐说的朋友，陆筱颖还记得清楚。一想起来，还有些感觉背脊发凉。毕竟，被提醒过要三缄其口的，那是绝对的威胁了。

只是刚才的那份感觉……

“说起来的话，小颖爸爸还挺喜欢麻将、打牌的吧。我还听过些因为这麻将、牌局桌子上的事，跟人起了些小争执的。这东西，小颖要是能劝得动，还是劝劝吧。权当消遣游戏尚可，沉入太深……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归有一天，是会以某种形式出些矛盾的。”

墨泽的话，陆筱颖似听进去了，却又没过于认真。只是机械又条件反射一样地点了点头。

因为……

那份先前一闪而逝的感觉，她发现了……

细想之下，这有点不像是来源是她自己的感觉。而更像是有另一个人，借着她的躯壳，在听闻到“山之主”时所带起的感觉。

但那份感觉。毕竟借了自己，陆筱颖也总归是有感的。

有点像是……怀念似的吧。还有点……见到老熟人那种感觉。或者说，还有些是放不下什么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