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安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了花儿香,摇到了姑娘翘。”
长安城的南城是商贾贫农居住最多的地方,因此也最为热闹,每逢金秋月份,壮年们下地劳作,剩下一些在家养老的老人们含饴弄孙,几个老人要么经营一些小本买卖,要么聚在一起下下棋,而孙子孙女们就凑到一起,一同玩耍。
南城的梅花树较少,多种植一种杨树,名为“颂杨”,属于大叶杨的一种,叶呈圆形,大而饱满,树干一般高约二到三丈,因此老人们夏天常在树下乘凉聊天,长安城的商家也喜欢将夜堡开在这种树下,一边乘凉,一边饮酒作乐,是长安城夏季最常见的景象。
这种树到了秋季就会散落满地金黄,孩童们一起摇晃粗壮的树干,唱着童谣,将金黄色的树叶摇落到一旁正在下棋的爷爷们的棋盘上,偶尔有几片还会掉进茶杯中,但爷爷们多是将树叶拾出,然后接着饮茶,且表情更加享受,似乎这浸过落叶的茶水更有味道一般。
长安城喜茶,市场上流通的货物是一种茶饼,寻常的茶饼如白茶饼在市面上要卖到三四十文钱一饼,而好一些的要几两甚至几十两的都有,不过最好的茶还是属每年进贡给皇宫的龙凤团茶,对寻常人家来说也就是只闻其名而已。
于是在长安城的富家公子之间有一种游戏,名为“斗茶”,即比赛茶的优劣,又名斗茗、茗战,斗茶者各取所藏好茶,轮流烹煮,品评分高下,斗茶时将茶饼碾成粉末,饮用时连茶粉带茶水一起喝下。像《观茶论》、《茶录》中皆有记载,这种游戏上至当朝官员,下至富商,都喜爱至极。
乡野村夫们就没有了这种高雅的游戏,春秋的时候要照顾田地,忙的起早贪黑的,也没有休息的时间,到了夏季可就不同了,有长安城外的村落中的小商小贩来长安城中摆集市,多围绕在梅寒路一带,卖一些自家娘们儿编织的小玩意儿,或是一些稀奇古怪不知从哪淘弄来的小玩意儿,这些商贩一般上午进长安城,吃过早饭,来城里做买卖,然后下午回去,正好还能赶上一顿热乎的晚饭,而这些小商小贩走了后,留下的梅寒路大街就是夜堡商家们的天下了,家家户户支起桌子,备好酒菜,等待晚上出来散步的富家公子们在此消费,有些商家甚至将白天在集市中淘来的好东西在晚上拿来卖,而一般都翻个两倍价钱,但依然有些富家子弟愿意买上一些,所以这赚钱之道,还是在于中间的差价。
逛夜堡最多的还是农闲时候的村民,几个好友背着自家的娘子出来喝酒,吹牛皮,等喝到一身酒气再回家被自家娘子嫌弃一番,然后第二天陪着笑脸给娘子认错,乐此不疲,似乎这种日子已经成了长安城贫民生活的常态,而有些时候那些平日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们也会一起逛一逛夜堡,买上一些胭脂水粉,或者改善一下伙食,这种事情像是以前的乱世可是想都不不敢想的,而在太平盛世也因为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导致女子的生活缺少一些乐趣,而在大宋年间女子的地位似乎在皇帝的示意下有意的提高了些许,于是才会出现这等景象。
而皇帝陛下最喜这种热闹的景象,总是穿着便服带一两个侍卫,就像寻常的富家老人一般带着一两个妃子来夜堡中逛一逛,感受一下长安城繁荣的景象,于是在官员之间有一条潜在的规则,就是禁止自家人在夜堡中嚣张跋扈,不然被皇帝陛下撞个正着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之前的礼部副侍郎家的公子就是在夜堡中惹恼了陛下,而且嚣张至极,皇帝大怒,满门抄斩,可是惨烈至极。
事后皇帝依然怒气未消,在隔一日的早朝中专门讨论了这个事情:“司管礼部的侍郎家公子尚且这般,可想而知朝廷的不正之风已经到了什么样子?我赵晤爱惜人才,但不是那种只有才学的人,心性品行是在朝为官的第一要务,连人都做不好,还有脸在这为苍生出谋划策,你们的脸面真是够厚啊!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话虽然重了些,但跪在下面的文武百官中至少有一半都低下了头颅。自此之后,夜堡也就成了这些官家子弟的一个大忌,可以去,但切不可嚣张行事,在夜堡中就算一个平民也可与天子平起平坐,这也是夜堡为什么在长安城如此热闹并位列长安三好之一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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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的夜堡因为刚刚结束的那一场“风流之始”显得热闹异常。
在一处很是热闹的酒桌上,坐着两个看上去能有三十多岁的壮年人,这两人的身份可不一般,而是当朝的吏部尚书郭忠节和吏部左侍郎陈宴,两个人似乎是一同约好了晚上来此饮酒,也没带什么扈从,皆是便装来此。
菜品是常见的农家菜,所以也看不出这两个人的身份,更像是农闲时分的贫民来此改善伙食,但一壶地道的汾酒可能算是这桌酒席上最贵的了,两个人像是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一样,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轻轻一碰,然后小酌一口,一脸享受的表情,然后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你家那口子还管得这么严?”陈宴取笑郭忠节说道。
郭忠节撇了撇嘴,“说的你在家地位多高一样。”
“哈哈”,陈宴尴尬一笑,两个人又碰了一下酒杯,再次抿了一小口,然后依然是那一脸享受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可笑。
一转眼就已经一杯酒下肚,两人也拿起了筷子叨了几口饭菜。
“一转眼已经五年了,我记着你上任的时候是景观四年的时候,我那时候也才刚刚上任三年!”郭忠节似是回忆地说道。
陈宴又喝了口酒,点了点头,“咱们的陛下,哪都好,就是喜欢中庸之道,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惹到他头上他就不在乎!”
“这么些年从各地提拔上来的官员不计其数,各部侍郎都有一位是从地方提拔上来的,甚至工部的二位侍郎皆是来自北荒,可见他对这朝廷的期盼仍然在于制衡。”
陈宴点了点头,“但不是那么好左右的,几位相国虽然联合在一起隐约有能制衡张家的趋势,但咱们明眼人都知道,真要出什么事情,这朝廷上还是张家说的算。”
“张正庸啊,说实话这人我很是不喜,虽然他为天下的寒门士子立了一条出路,可这人执拗的很,我曾经担任你这个职务的时候与老尚书经常与这人有所争执,张正庸的手腕确实了得,不服不行,可在我心中却仍是不喜他行事的作风,就像是那乡野村夫拿了权柄一样,像是粪坑中一块啃不下来的,”郭忠节趁着酒劲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陈宴打断道,“喝酒呢,不要用那些腌臜之物来比较。”陈宴沉默一下,继续说道:“不得不说,这些年首辅的政治改革下,朝廷倒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郭忠节喝了口酒,不在乎地道,“维持不了多久了,以兵部、礼部加上咱们的圈子与首辅的势力已经相互斗争了六年了,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怕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了,我看兵部的那几位已经按捺不住了。”
“那也就只是弹劾首辅,说实话,若不是各为其主的话,我倒是很佩服张首辅,此人绝不是政治手腕可以踩下去的人。”陈宴饮了口酒,本就出身寒门的他对张正庸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似是欣赏至极。
陈宴起于楚地,本是读书人,后来高中状元,但却回到了楚地在楚南王的手下当了几年的经略使,后来向朝廷举荐贤才楚南王项广将陈宴举荐到了赵晤面前,赵晤对这位在自己父亲的年代高中状元的人自然有所耳闻,于是安排到了吏部做了左侍郎,虽然官职上从原来的从一品经略使降到了从二品的侍郎职位,但实际上这也是一种韬光养晦,吏部右侍郎孙澈已经到了知命的尽头,马上就进入了花甲之年,所以之后的吏部尚书已经点名道姓的给了陈宴,陈宴自然没有什么不满,且陈宴知道,无论自己的官职多大,在整个大宋朝廷,只有一道任何人都跨不过去的山头,就是首辅张正庸,陈宴不同于本就是在长安城为官的尚书郭忠节,心中自然没有对出身寒门的张正庸的歧视,所以对张正庸所达到的成就自然发自内心的佩服,但各为其主,陈宴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而皇帝赵晤似乎对这种官员之间的相互斗争看的更为热闹。
郭忠节的父亲可是随太祖赵禄一同打过天下的从龙之臣,所以自然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其亲友势力在长安城更是盘根交错,如一棵千年老树盘踞于长安城,所以对后起之秀的张正庸自然不放在眼里,但张正庸的进步之快落在这帮人的眼中自然有些眼红,所以总是在皇帝的眼下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在张正庸也在朝廷扶植起来了自己的势力,所以两派争斗,一直各有胜负。
“你家那小子还不服管教?”陈宴轻声问道。
郭忠节虽然是吏部尚书,但要说他老郭家最出名的还要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二世祖郭宏超,郭宏超,自幼就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之一,十四岁时与人去怡红楼据说搞死了人家姑娘,而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精于房事却不像是那种年少就已经被榨干的少年人,反之在武道一途还有所精研,如今已经到了二十岁,不过近半年来却听不到这位纨绔子弟的半点风声,似乎是被他老子关了起来。
郭忠节叹了口气,“让我送去北荒了,我想磨砺几年回来也能混个一官半职的,也不想让我老郭家断了香火。”
陈宴笑了一声,“你那位公子可不像能断了你家香火的样子!”
郭忠节眼睛一瞪,陈宴哈哈大笑,急忙赔了一杯酒。
这庙堂虽不是江湖却似乎比江湖更多了些许烟火气,当官不易,守家更是不易,不似江湖人逍遥快活,了无牵挂。
夜堡中另一处的店家,有一桌酒席,围着五个大汉,看样子像是江湖中人混迹到长安城,几个人此时都已经是酒劲上头,脸上透着酒气,为首的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嚷嚷道:“要我说还是那剑十九可当得上此次讲法的翘楚,那武当的小道士一招半式都没出,就让你们吹捧着这样!”
一个人打断他说道:“你那是没看到当时的状况,我当时就在大相国寺内,当时那剑十九一剑斩断那神秘人的一掌,可是有些吃力了,咱们江湖中人,自然是快意恩仇,可没有斩了一剑就不出第二剑的道理不是,那剑十九一剑结束怕是已经出不了第二剑了,而第二道掌印虽然被那小和尚的法相挡住了,但那道七一直就在小和尚的身后,表情都没有变过,这份定力,你们哪个见过?”
此时店家过来为这几位大汉续上酒水,听到他们的讨论也来了兴致,也不顾此时自家买卖的热闹,反倒在这桌与这群大汉一同讨论了起来,“我听那来自衡山的张秀说,要说厉害还是那空慧寺的普通和尚厉害,前几天张秀跟几个人在我们这儿喝酒,说那小和尚的法相浑然一体,不入宗师根本破不开,张秀你们知道吧,那可是上去与小和尚过了一招的高手!”
“嘁,老板你这就没见识了吧,”方才那个吹嘘自己在大相国寺内看了全过程的大汉嗤笑道,“那张秀上去了虽说递出了一招,但连那小和尚的皮都没碰到就被打飞了,他那点微末道行说不定都不如我们几个,就上去讨了个名声,花架子罢了!”
“不过那小和尚的法相真的这般厉害?”那一桌中的一个大汉似乎还没喝醉。
“确实厉害,那龙宫的少宫主和小天师都奈何不得,你说厉不厉害,这两人可是近几年江湖上风头正盛的人物!”
“要我说还是不如那剑宗的下山剑士,那剑十九递出一剑给天都捅了个窟窿,你说厉不厉害?”似乎这个大汉已经成立剑十九最忠实的狗腿子,一顿吹嘘剑十九。
“还是小道士最厉害,武当山深不可测!”
众人争吵不休,酒水却喝了不少,店家虽然被嘲笑了一番,可依然心头生喜,毕竟这实打实的钱财可是落在了他的手中。
像这样的场面自讲法之后就在夜堡中屡见不鲜,店家与一众江湖中人议论讲法的内容,然后多喝上几杯酒水,赚个盆满钵满,那些江湖中人似乎也很满意店家给自己的面子,各取所需。
此时与这夜堡内的热闹景象不同的是,此时的皇宫中却冷清的让人心中生寒。
“你可看清了?”御书房中,此时只剩下皇帝赵晤与老太监刘宣。
刘宣低着头,轻声说道,“嗯,应该是赵牧!那玉佩我记得清楚,小时候您也喜欢拿在手中把玩,所以我对那玉佩的细节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的好侄子啊,竟然来了长安城!”赵晤感慨万分。
刘宣沉默不语,虽然本分上刘宣应该已经派出人手去暗杀赵牧了,但这赵牧与赵晤的情分不是刘宣可以揣测的,所以第一时间来报给了赵晤。
赵晤继续说道:“他第一站来了长安城,甚至在那种情况下将身份给你看了,绝不是无意的举动。”
“情分啊,他还是念着我是他的大伯,所以这种露面也算是给我问好了。”
“你说,为什么我这帝王家就不能像普通的百姓家一样家族和善呢?”
刘宣低头不语,这种事情刘宣显然是不能开口说话的,任赵晤在那里自言自语。
“赵牧那孩子心里还是不想与我对着干啊,不过他父亲的性子想必他也清楚,所以算是诀别了!罢了,我也不是那无情之人,你带着两个一品的影卫去吧,不可诛杀赵牧,若是真的得手了,废了就是了,然后带回来我养着,毕竟是我的亲侄子,顺便带着龙宫城的那位,这龙宫城的态度,也该表明了!”
“是!”刘宣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此时的长安城正灯火通明,而皇宫的夜寂静无声,赵晤一个人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透过窗子看向外面一望无际的夜空,叹了口气,“最苦帝王家啊!”
王朝更替,虽然千万家养着一家,可这一家从不是铁板一块,反倒这家中的每个人都有那么些许的权力,于是自古以来,兄弟相残的事情,弑父弑子的事情,还少了吗?
只见百姓苦,不见帝王愁,所以那些自诩名仕清流的人,那些自诩清正廉洁的官员,一心为民,反倒是皇帝心中最不痛快的一批人,这体己人,才是每个皇帝最喜欢的。
知道这个理的自然多得数不胜数,可那些清正廉洁的官员似乎就认一个死理:“你既然是皇帝,那你就应该一心为民。”
所以这皇帝也不好做,不如那寻常人家的快活。
长安城的夜堡在一片热闹声中进入了尾声,家家户户收起了铺子,长安城也进入了宵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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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王朝太祖皇帝赵禄在位五年,一心治理五州之乱,太祖三年,张正庸以状元郎的身份去了翰林院修书,让人大跌眼镜,至于背后缘由,则另有一番说辞,至景观元年,皇帝赵晤继位,老首辅李晟言退位,却力荐与自己政见不合的翰林院张正庸为下一任首辅,可能与张正庸的妻子是李晟言的远房妹妹有关,于是一时间朝廷内外都议论纷纷,说张正庸仗着大舅哥的光,也混了个首辅之位,真是愧对自己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私下里李晟言与张正庸算是好友,虽然张正庸小了李晟言十八载光阴,但两人志趣相投,都喜欢下棋饮酒,李晟言看着这个小了自己一辈的妹夫,却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甚至远超过那时候的自己,虽然两人政见不合,但并不影响两个人私下里的交集。
随着张正庸上任后,说他靠着大舅哥走到了今天的那些人却一点点地闭上了嘴,张正庸任首辅一职后第一件事就是制定了科考制度,与翰林院修撰新史,“寒门士子,当有龙门可跃,百代王朝,当有新史可考”,张正庸为后世铺路,为寒士立命,于是天下间的士子们似乎一夜之间都变了说辞,不再说首辅大人就是一个吃软饭的锦绣枕头,而是那个为寒门士子立命,口中念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读书人,天下间一时兴起了读书的势头,即使外面山贼流寇为乱,也不抵我青灯下一卷书籍,但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酸腐书生如今却是遍天下都是。
皇帝赵晤倒乐得看见百姓喜欢读书,于是颁布诏令不再限制书籍的流通,于是一时之间买卖书籍成为了寒士之间的聚会活动,但有“一书可易,千金不换”的说法,寒门士子将自己珍藏了多年的书籍拿了出来,就像是自家的娇妻一般,自然舍不得出手,且酸腐之气一起,甚至有了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的情形,以书易书,则成了这些士子们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场面。
张正庸任职二年,重修吏法,严惩天下为恶之人,“天下不安,怎安朝廷?朝廷不安,怎安人心?”在张正庸大刀阔斧的改革之下,楚地与东海大梁旧土都有了一定的改善,境内一时歌舞升平,不再有歹人为恶。
可接下来的期间张正庸似乎陷入了官场斗争中,虽有心改革官场局面,但一直动弹不得,可能也是景观皇帝赵晤对臣子间的制衡有所纵容,老一代的势力盘根交错,犹如参天大树,张正庸虽然已经培植起来了自己的势力,但仍然撼不动那已经屹立许久的内部势力。
长安城西城,李府,张正庸一早就来拜访自己的大舅哥,前一任首辅李晟言。
李晟言与张正庸用过早膳,坐在一起下棋,仆人们早就退了下去,不敢偷听这两人的对话。
“你这步棋过于激进,弃子争先,但稍有不慎,可就被我屠了一条大龙!”李晟言笑呵呵地说道,可手上却不见任何缓慢,撤掉了张正庸的一条大龙。
张正庸也不言语,又一子落下,却已经占据了棋盘的东侧。
“出奇,取势,倒是你的一贯作风,可这盘根交错的一条大龙,不是你一方势力就能拿下的。”
张正庸放下手中的棋子,叹了口气,“这朝廷权力分散,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这三省六部制,虽是制衡官员之举,但已经变了味道,该变革了。”
李晟言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水,“朝廷就是朝廷,不似这天下,你可以在天下人面前讲道理,但朝廷不行。”
“所以你一心想废了首辅这个职位,到最后不还是给了我?”
“交给你,我放心,而且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比我出色得多,可你无法保证你之后,有第二个张正庸,最不济,也找不到第二个李晟言!”李晟言似有忧虑,“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但王朝瓦解,总也逃不过权力分散!”
“那你就宁有小人当道,也不过问这民间疾苦?可不像是你的本心!”
张正庸抬头看了看亭子上的瓦片,“张正庸,会有第二个,但曾经的一群李晟言,再不可能有第二群人了!至少我在,就不会有!”
张正庸饮了口茶水,“还是喝不惯这种,小时候家里穷,有点钱都用来买煤油点灯了,书也是自己拿破布抄录的,那时候天下也不太平,一转眼,已经到了今天。”
“三省六部不可废,只能从内部去完善,朝廷的权力不可落于一人之手,你怎么就是不懂!”李晟言似有怒意。
“等我快死的时候怕是能懂了吧,毕竟我现在也有着一群门生。”
“赵晤倒是乐得看你们如此,可这天下也太平不了多久了,听说赵牧去了楚地?”
张正庸点了点头,“前几日讲法,可能就是朝廷为了造势,毕竟这天下之争,可不局限于朝廷,而江湖,才是那解渴的活水。”
“唉,才安稳个几年啊!”李晟言叹了口气,却是又开了一局。
张正庸落子生根,两个人有来有回,却是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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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长安城往西走,约有数百里地,有一座城,名为天机城,名字来源可想而知,此地离天机阁不远,天机阁位于天门山脚下,又有秘传说天机阁其实就在天机城中,而来往的人则皆是在这天机城中驻足,所以天机城的生意行当也很是红火。
但最让人称奇的不是天机城的热闹景象,而是天机城外的一伙匪寇,为首的是一位名叫张童的微胖男子,按理说此地位于中州,自然不应有匪寇的存在,而天机城又处于天机阁一旁,天机阁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这伙匪寇,但奇就奇在这伙匪寇就这么生龙活虎的干了下去,而且天机城的官府似乎也对这伙匪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原因何在。
因此,这伙匪寇也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号,贼首张童江湖人称“童大猛”,所学武艺皆是自学成才,靠着早年间自己的一本秘籍练气,如今也是一位三品境界的武夫,但可能没什么文化,自己所创的几招绝学却皆是让人啼笑皆非的名字,有“仓鼠上车轮、小鱼水中游”两招轻功,还有一招绝学,叫“恶龙振翅飞”,且此人出招之前必会先喊上一句自己的招式名称,让人忍俊不禁。
这伙贼人占据的山头正是天机城往东三里外的烟屿山,此山每逢秋季,会从山内起一股秋烟,将整个山头隐蔽在秋烟之下,倒别有一番趣味,而此番时节,正是这烟屿山的景象最为壮观之时。
此时的烟屿山上,张童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手中抓着一只刚刚烤好的鹿腿,大快朵颐,旁边坐着两人,正是烟屿山的二当家金泽与三当家吴狗,三人一边吃喝一边议论着坊间流传过来的江湖趣事。
“那小和尚真有这般厉害?我记着上个月我下山还在天机城的附近看到过一个额头上有着一个红点的小和尚,怕不是就是那普通和尚!”吴狗一边吃食,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
张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应该就是了,此地离那空慧寺也不远,而以那小和尚的脚力,上个月的时候也差不多是在这附近,可惜无缘一睹大师风采啊!”
金泽倒了碗酒水,一口饮下,“不过我看来,还是那剑十九是最出彩的一位,先是一剑破天,又是一剑断掌,剑剑都博得了名声,对比之下,天师府和龙宫城都成了陪衬,可见这剑十九的厉害。”
张童一掌就拍在了金泽的肩膀上,弄得金泽嘴里的酒水险些喷了出来,张童哈哈大笑,“还是金泽兄弟讲话有读书人的样子,我就喜欢你这讲话时候的文绉绉!”
“最近官府的风声有点紧,咱们是不是也收敛一阵?”吴狗轻声问道。
张童却是摇了摇头,“不用管,咱们所为皆是劫富济贫,所以这也是这么多年官府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虽然我们是匪寇,但做匪寇也要有做匪寇的原则,欺软怕硬那种事,我做不来。”
吴狗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是。”
这烟屿山的贼寇与别处最不相同,只劫富家商贾,不劫过往百姓,甚至遇到困难的百姓还会给些吃食,但这种行为自然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好在烟屿山的地势险要,且天机城中的官府实际是由天机阁把控,很少有富家子弟的势力可以伸进手脚,所以张童这一伙贼寇才能在这安安稳稳的干着匪寇的营生,只是偶尔有一些被他们劫过的富商叫上一些江湖中人来上山讨个说法,多是些不入流的花拳绣腿,也被他们打发了去,就算是真的来了那么一两位打不过的,这一伙人也趁着地势的险要早早地就溜之大吉,不会给人关门打狗的机会,所以虽说张童等人干的是劫富济贫的买卖,但也少不了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生活。
所以江湖,并不是那些风流如剑十九之流替天行道,而是在这蝇营狗苟之间的一些善举,最是暖人心窝子,就像是那凛冬时节的一壶老酒,给这江湖带来了一丝丝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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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有狼烟,天下之苦,苦在燕云。
极北燕云十四郡,此时已经穿上了裘子,一郡之地能有千人已属不错,而整个燕云最为热闹的一郡,当属云中郡,这一日云中郡发生了一件热闹的事情。
云中郡的郡守名为敖云,是个青壮的男子,但手下对他却没什么不服,一是武力上的高低,二是敖云作为郡守的所作所为。
但这一日从长安来了个校尉,名为郭宏超,听说是个风流公子哥,一到这里来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找女人,更是在看到敖云之后要与之比试一下,若是敖云输了就要让出郡守的职位。
而此时的军营中,一群人围了个大圈就是在观看两人的比试。
“好”,不时传出来一阵喝彩声,也不知道是在为谁喝彩,可能就是看到哪一方占了优势,看得过瘾而喊出来的。
场中两个男子,敖云看上去很冷漠,甚至有些严厉,所以很好辨认,而郭宏超看上去笑嘻嘻的,却憋着一股狠劲。
此时两人已经打到了一起,可以看出敖云在让着郭宏超,虽然郭宏超已经有了三品武夫的实力,但与敖云相比显然不值一提,看来是长安那边有什么话带了过来,不然以敖云的脾性,此时的郭宏超应该已经被抬了回去。
双方互换一掌,显然是郭宏超在吃亏,但郭宏超却并不想与敖云这么实打实的一招一招换下来,必输的局,可不是他的选择。郭宏超一边进攻一边暗自运气,他所学的内力是一门偏门功法,因为早年间流连于花丛中,郭宏超自然惹来一身邪火,好在他爹郭忠节找来了一位有名的江湖人为他梳理经脉,并传给了他一套功法来利用起这股邪火,所以郭宏超的内力也就自带一股媚药的功效,与人交战时最是出其不意,可这种内力却珍贵的很,所以平时也不见郭宏超用过,且这股内力还可以附着于兵刃之上,中招之人不出片刻,就会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如烈火焚身。
郭宏超暗中将内力凝聚,但仍是朴实无华的与敖云一招一招的做着交换,一掌拍出,两人再次分开,这时变数突生,郭宏超袖中出现一把短匕,郭宏超不顾自己还在后退的身子,反手将短匕甩出,刺向敖云。
敖云似乎不为所动,看着疾驰而来的匕首,敖云伸出两指,夹住了那只带着毒的短匕。
“哈哈,你中招了,我这短匕上有毒,碰到就会奇痒难耐,且没有解药,只能靠那种事来解毒!”郭宏超无耻地大笑。
敖云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言语,只是反手将那只匕首甩了回去,同时人随刀至,一掌拍出,这回像是动用了十成的力道,郭宏超一时躲避不及,被一掌拍晕了过去,而那只短匕,则划破了郭宏超的右臂。
“来人,将他关进牢房里,每天给些饭食就好。”敖云吩咐一声,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军营之中,似乎并不为那所中之毒而苦恼。
云中郡是燕云十四郡中最富饶之地,因此也是人口最多的地方,但说是富饶,也要看与何处相比,与那长安城相比可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云中郡虽家家户户不至于挨饿,但也是看老天爷的脸色过着日子,若是老天爷的脸色不好,那挨冻甚至收成不好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但云中郡也就够满足自己这一郡的温饱,至于其它几郡皆是与天搏命,若是老天爷给口饭吃,才能挨过那一年。
燕云赋税虽在张正庸变法后有所改善,但仍解决不了土地贫寒的根本问题,且燕云之外仍有蛮子为乱,偶尔来劫掠一次,就将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全部劫走,这也是燕云的贫苦所在。
所以云中郡之所以会有一点可以满足温饱的情形出现,也是因为敖云的存在。三年前敖云出现在燕云,然后便加入了军营,几次讨伐蛮子皆是立下了实打实的功劳,燕云的功劳可是实打实的人头账,每个将士在讨伐蛮子的时候杀了多少一一计数,斩了敌方贼首按十个人头算,依次类推,小的头目抵五个或八个人头不等,以记军功,斩百人升为校尉,斩千人则为一地郡守。
所以敖云不到一年就升为了郡守可见其功劳之大,当然这肯定不是真的斩了一千个人,就算他真有那份心,可能一城的蛮子也不够那个数目的,这种数目的功劳多是斩敌将首级积攒下来的,所以敖云也当之无愧的成为了云中郡的郡守。
燕云贫寒,蛮子作乱,除此之外还有内患,民心不稳,经常有燕云的一郡为了生存去攻打另一郡的情形,虽然同属大宋王朝管辖,可天高皇帝远,为了生存,总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所以燕云的兵也最是勇猛,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而朝廷闻听此事后虽然有所震怒,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曾经大胤也是如此,可不是说换了朝代换了皇帝就民心所向了,“燕云之乱,只可徐徐图之”,赵晤在震怒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正因为朝廷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燕云也就愈发的无法无天,十四郡虽同属燕云,却又各自为政,而朝廷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这也是老皇帝临死前心心念念的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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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怡红楼。
赵牧、杜仲、沈风、叶子、王自如五人坐在一张桌上,作陪的是长安第一好的牡丹姑娘。
此时牡丹姑娘坐在一旁弹着一架古琴,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琴声轻快活泼,众人也吃的开心。
“我应该要走了,也就是近几日。”赵牧一边吃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去哪?”沈风没心没肺地问道。
叶子也跟着搭话,“是啊,是啊,你要去哪,小轩还没回来,你也不跟他打声招呼吗?”
赵牧笑了笑,“以后有的是机会的,我怕我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牡丹姑娘这天天邀请我们来此,我可快要流连忘返了。”
牡丹那边停下了弹奏,这次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去挽留,而是淡淡地说道:“也该走了,总不能在乡下田间待到最后,也到了去山水间的时候了。”
赵牧似笑非笑,“牡丹姑娘倒是比我还要急啊。”
沈风等人自然听不出来这两人打的哑谜,索性就闷着头吃菜。
“真不等小轩回来了?”沈风又问一句。
“不等了,只是希望下次再见我们还能是朋友。”
沈风撇了撇嘴,“你这说的什么屁话,什么时候我们都是朋友,要是哪天你飞黄腾达了不认我们这些朋友,我就跑到你家给你屁股给打开花,到时候我可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你肯定是打不过我了!”
赵牧笑了笑,这回的笑意却很是真诚,“既然如此,我等着你成为天下第一的那一天,然后我去投奔你,你领着我去找些好看的姑娘,岂不妙哉!”
沈风也得意地笑了笑,“那是自然,不过到时候要真是找一位好看的姑娘,可能我也就是领你来这儿了!”
牡丹在一旁闻听后一笑,“妾身倒是有幸得两位公子的惦念了!”
而后无话,众人一边饮酒一边听牡丹姑娘弹奏的《高山流水》,却是惬意得很。
只是后来赵牧回忆起这一天,却总是多了些许的无奈,与悔恨。
歌声响起,牡丹唱起了一曲近日来很火的前朝唱词,可见民风鼎盛,前朝的词曲也可拿到今朝来用: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要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