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之北,尔是山下,无草无木,万里砂石,一片荒凉颓废之景。
狂沙中,二尺和尚逆风而行。
夕阳西下,五色山中,金门寺在太阳的余晖中渐渐显露真身,静待主人归来。
曾经香火最旺的千年古刹,早已被世人遗忘。
一百零八步青石台阶,二百一十六颗古苍松,两扇巨石门,十八座佛殿,二十座金身佛像,三十六鼎香炉,四口撞钟,六间禅室,八个铸件火炉,一座镇寺七宝塔。
他记得这里的一切,拥有这里的一切,却总是觉得这一切从未真正的存在过。
恢复意识的瞬间,一股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王闯的双腿被铁链子捆着,整个人倒吊悬在空中,眼前是燃烧的炉火。那一柄生锈的大刀就插在炉火之中,刀钢被烧的通红,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滴,落在大刀上,发出“呲呲”的声音。
他向四下望去,鄙见身后一人立在炉边,定睛一看,正是扛走自己的大和尚!和尚扛着自己足跑了两天一夜,他本一直努力保持清醒,却在进入一片荒漠之后逐渐失去了意识。
和尚赤裸着上身,快速的拉动风箱,将铸件炉里的火烧的越来越旺。王闯见状大呼一声,“你想干什么!”未得到任何回音,他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想要挣脱束缚,然而全无用处。面对死亡,他的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人竟不是自己年迈的老母亲,而是立在五里村外泪眼婆娑的曲芙。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大于一切,然而如今的情形,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在绝望之际,躲在门边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躲在门外,粉嫩的小手扒着门,露出半张小小的脸,满眼的恐惧,正在偷瞄王闯。和尚瞧见了扭着身子的王闯,回头,与门外的小孩儿对上了目光,原本犀利的眼神瞬间柔和了几分,他放开手中的风箱手柄,盯着小男孩儿道,“你怎么在这儿?”
“爸……爸爸,你别杀他。”小男孩儿将手缩了回去,躲在门后怯怯的说到。
和尚皱了皱眉,有些生气,冷冰冰的道一句,“我说过,我不是你爸爸。”
王闯见小男孩儿露出的那一只眼开始泛起了泪光,用力在空中又扑腾了几下,转了一个面,对着和尚呵斥道,“你这个臭和尚,还不认自己的儿子了?怕是犯了色戒了吧!你们庙里的主持呢?来人啦!和尚要杀人啦!快来人啦!”
小男孩儿伸出粉嫩的小手,擦掉就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你杀了我爸爸,你现在就是我爸爸。”说完,扑腾着小脚转身跑了,听声音应该是哭的很厉害,走到半截还摔了一跤,哭声停了一小会儿,随后又和脚步声一同响了起来。
王闯愣了一愣,见和尚面有愧色,大骂道,“你一个出家人,成天打打杀杀,还有没有点儿王法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吹奏乐器的声音,乐声听起来像是翠笛,曲调诡异,忽近忽远,时强时弱,如泣如诉。大和尚细算了下时辰,并没有搭理大吵大闹的王闯,披上了袈裟,径直去了七宝塔。
飞身上塔顶,俯瞰眼前的一切,听着身后的乐声,大和尚陷入了沉思。
七宝塔在尔是山顶,塔高千丈,比邻日月星辰,内含万千世界一切。建造初衷,是为佛缘人修行,然而数千年前的一场大战,金门寺所有的杀戮与怨气都凝聚在塔内,无数孤魂怨鬼被迫困于塔中,永生永世不得轮回。每夜子时,是金门寺灵气最弱之时,数万亡灵冲破宝塔的束缚,哀嚎将响彻整片荒漠。
和尚坐在塔顶,掏出怀中的钵盂,找准了小男孩的方位扔了下去,子时将至,他不想他被孤魂野鬼的恸哭声惊吓到。千世轮回,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每每想到这里大和尚心口的那一道裂缝便开始隐隐作痛。
原本月明星稀的夜,忽然狂风大作,乌云盖顶,金门寺内阴风阵阵,瘴气四起,整座寺庙顷刻间陷入一片诡谲的黑暗之中。
铸件房本亮着烛火,王闯倒挂在房内,见门外刮进的一股邪风将屋内的烛火有次序的一盏盏吹灭,顿时毛骨悚然,惊觉一股寒气涌上心头。
低头,眼下的那一炉烧的通红的炉火不知何故竟冒起了碧油油的绿光。正当他惊恐万分之时,一股瘴气灌入屋内,瘴气内人影穿梭不断,忽然,剑戟兵戈声响起,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靠近,拼杀声,嘶吼声,混杂着凄厉的哭声,吓得王闯寒毛耸立,浑身冷汗直流。在巨大的恐惧中,他渐渐失去了知觉,被活活吓死。
两个来拿命的鬼差立在尔是山下瑟瑟发抖,手中握着写有王闯姓名和生辰八字夺魂幡不敢踏入山门半步。
“你……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一个鬼差推搡着另一个鬼差结结巴巴的说到。
“我可不敢去。”被推搡的鬼差将夺魂幡扔在地上,“谁爱去,谁去!”
他二人在原地哆嗦了一阵子,鼓动另一人上山的鬼差忽然蹲在地上丧气道,“都怪你,开罪了头儿,害的我也被连累,接了这样一桩苦差事!”
另一人听他抱怨,一副悔不该当初的模样,也蹲了下来,“要不咱们跑了吧,不吃这口饭了。”
“咱们二人的命契捏在别人手里,跑?能往哪儿跑!”
两人恹恹儿的不再言语,良久,悔不该当初那一位结结巴巴说到,“要不,咱们去离堆抓一个孤魂吧。”
另一位立马一脸赞赏的说道,“也就咱们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反正金门寺的野鬼也不差这一只。”
二人兴匆匆的往回赶,离堆近忘川,横死之人无法转世轮回,便会被鬼差驱赶到这里,永生永世的游荡,时间久了,纵使没有饮过孟婆汤,也会忘记生前的一切。
望着眼前无数的游魂,两个鬼差左挑右选也没有找到与王闯相似之人。正在发愁之际,忽然鄙见在众多游魂之中,有一个蹲在角落的的男子。他约莫二十岁上下,披头散发,全然看不清眉眼,一袭破烂的白衣,腰间挂了一个刻有“离”字模样的玉佩。见他身高体型与王闯相近,正好可以用来充数,两个鬼差连忙欢喜的将他架了出去,又贿赂了审查的官员,官员大笔一挥,将王闯的名字从阴阳薄上划去,从此世上再无此人。
王闯死后,灵魂离体,进入了暂时休眠的状态,没有可以依附的载体,三魂七魄就悬浮在一片瘴气之中。铸件炉的火越燃越烈,周遭的悲鸣声愈发凄厉,瘴气中的孤鬼围绕在王闯的魂魄和肉身四周,垂涎欲滴,蠢蠢欲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炉火之中被烧的通红的大刀开始不规律的震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音波震散了瘴气,吓退了孤鬼。一道霞光从天而降,王闯的三魂七魄迅速归位。五彩霞光将王闯与大刀连在了一起,一声轰鸣后,刀人合一。
天下第一刀灭世认主!从此以后,人在刀在,人亡刀亡。
“我本想拿他祭刀,却不想他竟有这样的境遇。”和尚坐在塔檐上,悻悻地对身后握着一片树叶吹奏的素衣男子说道。
诡异的乐曲声戛然而止,一片绿叶随风而落,素衣男子从暗处走出,立在和尚的身后,望着眼下被瘴气灌满的金门寺,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紧盯着从铸件房冒出的耀眼紫光,道,“在灭世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这个主人,锈迹斑斑的刀身,暗藏了自己的锋芒,不正是在保护这个还配不上他的人么?”
和尚有些恼怒道,“我费尽心血铸造天下第一刀,可不是为了这样一个废物。”
“多少年了,竟还是这样的臭脾气。这世间的事,你又能左右多少?”素衣男子笑道。
和尚变出两壶酒,一壶留给自己,一壶扔给了素衣男子,“那你呢?又何必如此?”
素衣男子接住那一壶酒,仰面躺在了和尚身边,拔出酒塞,一饮而尽,“彼此彼此。”
大和尚的脸上没有喜色,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认真的说到,“我可以的。”
素衣男子的神色忽变,痛苦的表情凝固了半秒,瞬间又恢复了笑意,道,“我知道的,可你必须好好活着。”
第二日清晨,曙光冲破晨雾洒在没落的寺庙中,王闯仰面躺在地砖上打呼噜。这一觉睡得安稳踏实,若不是太阳过于刺眼,他还不愿从美梦中醒来。
他左手攥着大刀,右手小拇指被小男孩好奇的拨动着,王闯慵懒的道一句,“翠翠你别闹!”翻过身去想继续睡觉,忽然一阵寒意从背脊骨窜上天灵盖,他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满眼恐惧的扫视屋内,确定四周没有大和尚的身影,亦不见了昨夜的那一群鬼魅,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在原地活动了下筋骨,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昨夜还因为饿了两天全身乏力,头晕眼花,不知是不是睡了一夜的缘故,今早起来倍感精力充沛。他拔腿刚要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坐着的小男孩儿,犹豫了片刻,猛地抱起孩子,手里攥上大刀,迈开大步就往外跑。
这一路是见门就进,见道就钻,整整一日,跑到精疲力竭,眼看着日落西山,王闯瘫坐在一个陌生的大殿墙角处,望着夕阳绝望的喘着粗气。
严重怀疑自己被饿到精神错乱的王闯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只觉天旋地转,抬头愕然发现自己正在越变越小,而周围的建筑却越来越高大。这时他方才察觉肩上的孩子变得越来越沉,像是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副枷锁,跑的越快,拉的越紧。他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观察起自己抱在怀中的小男孩。不哭不闹,这般的乖巧,太不寻常!他开始疑心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可是如果真的只是一场梦,为什么累的这样真实?
忽然,眼前的一切开始燃烧,周遭的一切皆被烈火焚尽,他愕然发现怀中的孩子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石。王闯不知所措,起身,慌乱的丢掉石头,不想正砸中自己的脚背,一股钻心剧痛传来,他猛然从梦中惊起,瞪大了双眼王闯发现自己竟还在铸件房内。
王闯长吁一口气,擦掉额间渗出的冷汗,感叹道,“还好只是一场梦……”语未罢,大地开始剧烈的震动,地表出现裂缝,缝隙越拉越长,越扯越宽,王闯避无可避,落入了裂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