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雷海中心的李长生双腿打颤，耳边惊雷炸响，迅雷霸烈无匹，一道又一道的打在李长安周身不足三寸的石阶上，石阶早已在陈府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磨中，变得犹如镜面一般光滑，更是在天雷降临在地面的那一刻映照出刺眼的极致白光，距离李长生很远的宴席宾客都刺得眼睛生疼，更别说是环绕在天雷之中的李长生。

李长生神情近乎近乎呆滞，眼中由高到低、由远及近，是惊恐万分的宾客、急得跳脚的陈家家主、身着红裳的艳丽佳人还有一位从始至终斯文淡雅的白袍男子。

李长生在那一刻，隔着力劈而下的天雷，无神的眼中看到诸多情感，紧张、惶恐、从容、憎厌等等。

有人表现在脸上，有人则藏在眼中。

李长生早年丧母，而后丧父，但这与他李长生又有何干？父亲遭遇祸事的那天，李府上至管事供奉，下到侍女仆人，无人不愁容满面。父亲为人谦和，哪怕是遇到城北那帮乡野县民，亦是语气随和，举止毫无世家福禄之人的姿态，因而在父亲出丧的那天，很多同县的县民都自发的来到李府门前，目送这位德高望重的世家掌门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人吃一生土，土吃一回人。

李长生很清楚的记得，自己随着李府众人自府门打开的那一刻，自己从缓缓打开的府门之中，看到的是如刚刚一般的情景。

只不过那时人们盯着的是自己身旁的高大厚重的桃木棺材，现在他们盯着的则是在天雷之中的自己。

李长生自知自己悟性极差，不是读书的好苗子，连自家那位饱读圣贤书的供奉都曾出言讥讽过自己资质愚钝。不过李长生在踏出府门之时，却读懂了供奉曾经跟自己说过的那几句话。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李长生耳边分明是众人的议论纷杂之声，眼中好似映出一张张人性嘶吼的面孔，但他自己却听不到天地间任何响声。

那时他突然间懂得，为何自己出生之时会有隐世洞天的仙人御剑从门前飞过？为何父母已故而自己内心毫无波澜？究极缘由，注定是上天将自己划归为人上之人。必先承其苦，而后品其甘，不管是父母、还是眼前的县人、身旁的李府之人，尽是平庸、低下、卑贱的凡夫俗子，怎能与我相比？！

李长生与李家众人缓步前行，脸庞的左侧是古朴厚重的高大棺材，右侧是人脸渐变的同乡县人。李长生身着素白无暇的丧服，额上佩戴着一条一指宽的白色抹额，随风轻荡，脚下的青石阶上黄纸钱散落，犹若落叶。

李长生望向前路，旭日东升，路途坦荡。

直至李长生三次落榜书院，沦为全县的笑柄，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所知所感不过是虚妄之论。第三次落榜之时李长生正与侍女安澜在房内寻欢作乐，举杯对饮。安澜不是什么倾城佳人，胜在胸前有几斤斤两，也曾为青楼的烟花女子，自然是李长生研习房术的最佳人选。李长生衣带尽脱，却蓦得有下人叩门言声，说是书院的榜单已经发到县中，挂于城门一侧的布告栏上。

李长生紧忙穿衣，赶到城门之下。约莫有一个半成人高的布告栏上，李长生目光从上至下，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也越来越阴郁，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咬出殷红的鲜血。

凤榜，李长生。成绩，丙中。

书院考试分为两类，一种是为修真者开设的龙榜，另一种则是为普通凡人开设的凤榜。所谓龙榜每三年进行选拔，入选条件极为严苛，听闻每三年进行的选拔，每次能够最终进入书院的不足百人，甚至书院的总体人数不若一些较大的修真门派。但无人敢小看书院，当世为人称道的三大剑仙，其中二者皆是书院曾经的学生。

而凤榜成绩分为甲乙丙三种，其三种成绩又分为三个等阶，分别为上中下三类。书院立有规矩，凡甲中以上者，可进书院研修。书院这一举动，无疑是对一心向道的普通人提供了一条登临仙路的阳关大道，鱼跃龙门，蜕离凡俗。但如同龙榜一般，凤榜亦严苛十分。需先通过县试而后过郡试，县试以书院派遣的学生亲自下发试题，试题为古今诸多典籍文学，斑驳复杂，取县中成绩最好的三十人再参加郡试，郡试随机抽取六艺中的一门作为考试，其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

李长安目呲欲裂，几近崩溃！

这时前方的人群之中有一名女声兴高采烈，语气欢愉俏皮，环抱着一名用草绳扎住头发的布衣少年说道：“哥哥，你是甲上！你是甲上哎！”

“什么？江川你小子是甲上！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王六的好徒弟！”一名胡子拉碴的魁梧男子咧嘴大笑，从人群的最外侧硬是挤到榜单之前，伸手大力拍了拍布衣少年的肩膀，拍的少年肩膀生疼，身子摇晃。

县人发自内心的高兴，从旁打趣魁梧男子道：“王六，人家江小子什么时候成你徒弟了？你大字都不识一个还是别在这冒充人家师傅了，人家的师傅是药门的墨老师傅，你还想跟他老人家抢徒弟不成？”

“墨师傅教的是文，我教的是武，不冲突！”王六高声回敬。

“要说凡间武学，你那刀法还能看看。但要说修真那档子事儿，药门随便一个徒儿掐个法术就能打的你屁股尿流。”

“反正我不管，我教了江川箭术和刀法，就算他师傅！”王六揉了揉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继续说道：“江川你小子日后飞黄腾达，可要记住你王叔的好。”

江川抿嘴偷笑，而后温声说道：“不用飞黄腾达，我只想多赚点钱治好江筝的病。”

“哥哥，你放心吧！我感觉身体早就没什么事情了，赶明儿我就去酒楼应聘厨娘，可不能埋没我这一手好的厨艺。”江筝嬉皮笑脸，眉眼弯成了月牙。

江川抬手赏了妹妹江筝一个脑瓜崩，气呼呼的责备她不知轻重，小丫头捂着光洁的额头在原地气的跳脚，引得众人嬉笑连连。

人群中间不知是谁看到了人群外围的李长生，或许是有些旧日仇怨、亦或许是看不惯李长生那高高在上的样子，阴阳怪气的冷呵道：“哎呦，怎么李家公子这次又没有考上呀！”

众人皆是一愣，而后顺着榜单从上至下查找，在最低端的三个名字中间找到了李长生的名字，红字白榜，醒目万分。

李长生深吸一口气，抱拳作揖，面带微笑望着江川，语气如往常一般道：“恭喜江兄郡试第一。”

布衣少年紧忙抱拳回礼，说道：“多谢李公子，想必公子定是应试之时状态不佳，下次必当拔得头筹。”

李长生淡笑：“希言自然，不可强求。李某借江兄吉言，下次再做努力。”

“行了，行了。有啥好客套的，今天王叔请客，去酒馆喝酒吃肉。”王六搂住少年少女的肩头，向人群外走去。

江筝听到要去酒馆，眼中神采飞扬，手舞足蹈的说道：“今天可算开荤啦！”

江川无奈得用手挠了挠头，悻悻道：“真是委屈你了。”

江川边走边抹去草鞋今日粘上的些许黄泥，觉得一脚踩进泥地也全然不是坏事。而在其身后沿着青石阶折返回李府的李长生，耳边环绕着县民们讥讽的嘲笑声，声声不断。

两个人，两条命。背道而驰，命运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