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到一年的丰收季,其实岁岁年年皆一般。石头镇每年都是不出意外的大丰收——地里田上的庄稼结得满满当当,肥重腻人的水果沉甸甸挤满枝头。
镇民们一个个潜身入地,到植物的根部小心翼翼剥离泥土,或攀上果树和天地同享自然无端止的造化。
作为石头镇里最热闹和喜悦的季节,在这之后便是更为隆重的一年一度的秋愿节。
秋愿节当然是个庆祝和收获的节日,老祖们留下来规矩来:
在师谷平原纵横无际的广大地面上,每一家每一户只要是刚十六岁的孩子都能够依凭自己的成年习得一卷行术,称之为成年礼。
虽然都是些低阶的古行术,可就是这也能让人热血沸腾,因为这些随机发放的密卷里,土灰色的卷轴上承载着能够离开这里到外面世界远行的力量。
秋愿节第二夜的是镇子里的大篝火晚会,镇里的村民会聚在一起感恩土地神感恩先辈,庄稼汉们索求至浅,不过风调雨顺、福寿绵延。
围着篝火的舞蹈却最精彩绝伦,因为大家都有浅身入地的能力——是土系族人最基本的能力。
“浅身入地”,顾名思义,便是将身体与脚底下覆满的泥土相融合,化作整片大地的一部分,这是土系族人得天独厚的天赋。
但是由于换身为土,就意味着身体术能闭塞,且如潮泥般虚弱异常,正真的打斗中所有人都力求先手,占尽先机。
而“浅身入地”如此被动,几乎毫无实战作用,只能是土系的农民百工耕地锄田之技,优势在于不需要半点术能驱动,是土系体质的天成之术。
秋寿之愿的隆重节日,全镇的大人小孩会手拉手连在一起,然后按着鼓点节拍往泥土里下陷。
远远看去,身着红衣的镇民,火冠通红金色闪烁,那是一片片麦浪迎风招展,丰收的愿景印刻在每个镇民的心中。
这巨大的喜悦之后,父亲暗暗地将一卷名为“沙石暴”的卷法递到清河手里——烫着金丝花纹的卷轴用一段绯红的彩缎拦腰束着,飘摇起清河无知难言的幽幽思绪。
他鹰隼一般的眼睛在火光里烧得劈啪作响。
晚会正当兴头,清河却暗暗离开会场跑回家里,他实在好奇,飞也似地扯下彩缎,里面却只是简单几行竖列的文字——找寻内里真力,顺血液回路将力量汇聚至双手......
清河一边默读,一边心里遍遍演练,蓦然抬起手来,灵力在指尖灼热烫伤,力量丝丝缕缕飘逸出去——
面前的空气中灰尘物质急剧汇集,屋内的小石块也晃晃悠悠抖动起来,只是力量不足,无法驱使它们飞上天空。
清河反反复复尝试,摊开双手感受血液的流动回路,沿着脉搏跳动。
结了小小印记,“沙石暴”清河轻声喃喃,角落里的碎石头还是义无反顾留着原地打转。
“哎!毕竟驱使他们的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
房间门口清河的父母凑在一处交谈,他们也早早下了集会。
已过不惑之年的姜立山和景云慈祥地看着他们面前这个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年的孩子,嘴里却还在嬉笑着说些过往。
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想着流年和岁月合息。
清河的父亲姜立山在三十年前硬是凭一手漫天满地的“岛屿沙石暴”骄傲地打败了好几个灵力充沛且经验丰富的村内长辈,带着梦想和对整个世界的一无所知离开石头镇。
十七年前才带着一个已经怀孕的女人回来这里。没有人知道清河母亲——景云的来历和多年里清河的父亲姜立山在世外到底做了什么。
半年后清河出生,能力出众的姜立山也进阶成了镇里最年轻的二把手,是下一任镇长最得力的候选人,忙碌如初,清河的父亲不在地底心核就在田间拨弄五谷。
就连每年的最重要的秋愿节姜立山也不在家,他有他的镇子和上头责令下来的永远也填不满食物缺口。
这一年的清河十六岁,是真正人生的开始。父亲善意地拍了拍小清河的后背,他心里明白他的儿子并无土系的天赋。
他也清楚这一年小清河要是走不出去镇子,十年的岁月会把小清河所拥有的一切志与力都磨耗干净!
可他现在已经开始接手镇子里一切,他不想别人的闲言碎语打搅到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景云和清河,所以这次他将三十年前带给自己命运转折的“沙石暴”传送给小清河。
“沙石暴”可以说是最特别的土系古行术,它的发挥很看个人的状态,和资质灵力大小都无关,它是取决与施术者的阅历和情绪。
倘若你对于你的对手怀有似血海般的深仇,施术者便能将内心最巨大的悲鸣化成驱动一整个岛屿的力量,将对手轻易围杀。
即凌空的 “岛屿沙石暴”!
可小清河连个特别讨厌的人都没有。当月光洒进清河的窗楣,年少的他还未眠,他想象不到父亲说得漫天满地的沙石绝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出去这个环境看看外面的世界。
瀚海、北漠、碧玉山、浮甲城......在这些之外呢?
世间到底有多大?住在镇子里,我会有个什么样的人生?和班里王丰城、杨连雨......所有人的父母一样,在土地里摸爬滚打养育下一代?
秋愿节的第三天,是自己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时刻,母亲一早就去集市里向穿街走巷的“沿星师”用金币交换来肉食。
所谓的“沿星师”是这个以浮甲城为核心的世界里特别的“商人”,他们的氏族几乎都属于下四类,不甘命运的他们叛出氏族去寻觅真正的人生,是最善于行术的类群。
和平年代里武人和将军都躲不过无用的运命,他们选择沿着整个世界行走,学习新的术法也混得一口热汤,因为古行法术和星宿有着难以言说的联系,他们故此得名——沿星师。
当景云踏着轻巧细碎的步子回来家里的时候,清河还躺在床上,他昨晚深入思考了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想要走的道路和一些模糊朦胧的价值观。
而当景云将手里提的手里提的食物一股脑放在正对着清河房间的桌子上时,姜清河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呼之欲出的兴奋。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母亲一次性买过这么多东西——两只倔鸭、三大瓶碧玉山林泉酒、半只豪猪、十多只瓷碗河河蚕......
和一大堆瓶瓶罐罐盛着其他叫不上名字的肉类,可以说是这个三口之家半个月的口粮一次性消费。
姜立山也风尘仆仆地刚从地里回来,想必是刚和心核交心过建议,他的气色很好,心情也不错。
对着摆弄物件的景云,姜立山笑着问道:“回来了?一切都还顺利吗?”
景云叹着气回答到:“该买的都买了,立延今天是要回来了。这么些年,可苦了他。”
景云望着屋前一株半大的柳树,洋洋洒洒抽着穗子,继续道“他走的时候清河只有十一岁岁,柳树痴长也五年了!”
“什么?叔叔要回来了?”清河兴奋地想到,在他彼时的记忆里,叔叔姜立延是长着一张和镇子里多数同年纪长辈不一样的脸:
水嫩白净的面皮,一如书本里摹刻的浮甲城成名人物,两道凌厉的眉毛倒竖下是一张宫廷画师的出色作品,刀刻般棱角锋利的五官,那可是二十一岁的叔叔了。
这一次姜清河更是下定决心要让叔叔教他“化石”,他打心底感觉“沙石暴”像是父亲放弃他的一个借口,而宽阔的“岛屿”宛如天方夜谭!
骄阳凌空,镇子南北向大道里,一个满脸黑垢、毛发及地的人沿着路牙子向姜立山家走来,带着一个翠绿色的树叶做成的一个包裹,他的来访与秋愿节整个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
门前柳树却在男人将踏进屋子的回眸里乐意地婆娑起身姿,是迟到五年的问候。
“大哥,嫂子......”男人哽咽到并弯下了他右腿,单膝跪倒在地上。
姜立山搓着手急切切对清河喊道,“快扶他起来,快!”
清河吓蒙了似得跑向地下跪着的男人和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山土味,搭着男人的右手,将男人拦腰扶起,眼角里的男人面容憔悴,瘦骨嶙峋。
清河上下牙齿打颤,慢吐吐地向男人吐出两个字“叔叔?”
秋愿节家宴延迟到没有尽头,叔叔洗澡、剃胡、剪发......之后昏昏睡去。
清河被安排在床边看着他的叔叔,一步也不能离开,他搭起双手拄着腮帮子,打量起眼前的姜立延叔叔——黑褶的皮肤、深陷的双眼、根生蒂固的从身体底里散发的泥土气......
他无法将这个人和他那个绝顶好女人缘的叔叔联系在一起,当时连他们班才十一岁的女孩都为了见他的叔叔而来巴结眉眼还没张开的一副娃娃样的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