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坐在柜台里剥蒜瓣，一颗颗莹白丰润落在手心，抬起头来笑了笑：“横竖坐着无事，您讲讲以前，我听着。”

三十年前，万法山庄。

每年九月都是新门生入学的时候，山庄里熙熙攘攘的。都是年轻孩子，少不得赶赶时髦，这一年流行蓝衣，整个山庄望去便大半都是蓝色，深的，浅的，花纹的。

一大片蓝里，一个大红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更糟的是，这大红上还绣了几片针脚粗放的绿叶。顽劣的少年们少不得聚在这衣服的主人周围。

“咯咯，怎么现在还有人穿这种衣服……”一人掩口而笑。

另一人拿手捻了一把料子，做出夸张的神情：“啊，好结实啊！”

“是，是结实，自家纺的棉布，”衣服的主人是个面目温和的男孩，一脸尴尬地赔笑，道。

“是吗，下次你回家给我们带一点吧。”

“好，好的。”

“我们糊在窗户上，冬天就再不担心透风啦！”

几个男孩一起爆发出哄笑，前仰后合。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却戛然插了进来：“你们几个，混乐什么呢！”

男孩看去，是一个少女，带着高一年级的法珠，宽松的道袍掩不住修长秀挺的身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摄人心魄，一时间，他有呼吸停了一秒的感觉。

“你们几个觉得自己穿的了不得了吗？不过是人云亦云瞎跟风的而已，”少女斥责道，“你们笑话这位小兄弟，也不想想现在满街都在卖蓝衣，能上起万法山庄的家里也不会穷困到哪里去，你们觉得他买件衣服很难吗？可是你再看他的衣服，明显是自家娘亲亲手做的，他愿意穿这样的衣服，一定是想让娘亲开心，单这份孝心，就比你们强多了！”

几个顽劣少年受了这一番话，悻悻撇一句“好男不跟女斗”，都四散了。剩男孩和少女两个面对面。

“你也是的，”少女过来，数落，“光傻笑，也不会回句嘴。”

“没，没关系，他们也只是开玩笑，不是什么坏心眼，”男孩脸有些红，道。

“你倒想得开，”女孩嗔一句。

“但我也感谢师姐热心帮我，还不知师姐怎么称呼？”

“我姓梅，一般都叫我小梅。”

“我姓谢，叫谢敬和，敬是尊敬的敬，和是和气的和，娘亲取这个名字，就是想让我与人为善，待人都尊敬和气。”

女孩一笑：“看你样子倒不负她望。”

“对了，这会儿中午了，我请师姐吃点东西吧，略表答谢。”

小梅爽朗，并未推托。谢敬和找了山庄里一家口碑不错的小馆子，叫“常来饭庄”的，请小梅吃中饭。

“你点的茄子？”小梅用筷子扎了扎，问。

“是，我从小爱吃，”敬和忙道，“你若不喜欢，尽管多点几个自己喜欢的菜。”

“也没有不喜欢，只是……”小梅若有所思，“一直不太明白爱吃茄子的人，爱吃的到底是喜欢什么味道？茄子用酱去焖，吃到嘴里的是酱的味道，用辣椒去炸，吃到嘴里的是辣椒的味道，现在用蒜泥去烤的话，其实让大家觉得好香的也是蒜的味道而已。所以茄子本身难道不是没有味道的吗？”

这话像是把谢敬和问住了，他抬起头停了一会，似乎想要回答，但最终又什么也没说出来，那种温和而尴尬的笑容，再度出现在他脸上。

这时，门帘子突然噼噼啪啪地响了，进来一个男生。他进来，让人很难不注意他，绝不仅因为帘子的声响。他十六七年纪，不过身材表情已经像个大男人了，身穿一件银灰色缎面劲装，腰间白银狮头的宽腰带，这亮闪闪颜色是一般人绝不敢穿的，难为他竟能压得住，表情冷峻，走路带风，目不斜视地直走到当中最大一张桌子前坐下。

饭店的胖老板娘颠颠儿地出来：“客官，要什么？”

“清炒苦瓜。”

“好嘞，”老板娘回去立刻刷刷地切了一根苦瓜。然后烧开了水，想要放进去焯一下。

“不要焯”，这是桌边男生说的第二句话。

“啊？会很苦的。”

“当然。”

老板娘看了看他，于是停止了动作，放了油盐，下锅去炒。炒好，点了几颗枸杞，鲜红翠绿，相映成趣。

男生接过去，大口吃起来。苦瓜很鲜嫩，咬上去有清脆的声响。但谢敬和看了一会，觉得好像自己满嘴都是苦味似的。

他突然想起听过的传言，忙捅了捅小梅，低声道：“难，难道他就是那个吕天齐？”

“除了那个混世魔王还有谁，”小梅别过脸去，似乎说不出地有些不自然。

这时候，那混世魔王已经吃完了，站起身出门，走过他们背后时，冷哼了一声：“一群闲人。”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吕天齐的状况，”冲虚道长饮了一口酒，悠悠说道，“过了这么多年，他进门那身银灰色的衣服，还有那盘鲜绿的苦瓜，在我记忆中都好像不会褪色一样。”

“大约，有的人就是那么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人，”老板靠在柜台里，雪白的脖颈从深衣领口露出，带着浅浅微笑应和道，“就像苦瓜一样，咬一口就记得住的。”

“是呢，”道长说下去，“后来，关于吕天齐的各种流言当然一直不断，不过再见到他，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是你们山庄的试炼赛？”

“没错，万法山庄每三年进行试炼赛，所有年级的弟子都可参加。当时我跟另外四人的剑阵叫‘湛卢’，师父们早说我们天资高又刻苦，彼此配合默契，终于如愿杀到决赛，对手就是吕天齐领头的‘鱼肠’阵。”

老板不再开口，听道人继续说着。

“那一场比赛我记忆至今，虽然只是用木剑，但无比激烈。跟吕天齐配合的四个人可说不堪一击，很快我们破了他们的阵型，将那四个人一一击倒，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这时他们剩下的唯一一个人，吕天齐，突然冲入我们阵中，没有配合，甚至没有剑招，纯粹凭着天赋和勇绝，以一敌五，将我们一度冲得七零八落，观众席上阵阵叫好，都是为他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