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远空里罩着一层乌白。薄薄的雾气在山峰上轻轻地环绕着,几株松柏时隐时现。
山路上铺着露水,斜映着第一缕熹微若无的晨光。
突然,这路上传来了沉重的喘息声,一个头发散乱的男子急匆匆而惶急地跑着,他摘下脸上带血的黑布放进怀里。
蓦地,他脚下打了个滑儿,猛地摔倒在山路上,露水划乱了他脸上的血。
可他趴在地上迟迟未起,眼中竟然是无尽的愤恨。
良久,他狠狠地砸了一下地面,缓缓站起。他并没有继续走,而是延续着刚才的发呆。空灵的远山静静地成为了他的背景,一阵猎猎的大风来,吹散了那凝聚的雾,亦让他的眼睫动了一动。
两行热泪瞬间滑落。
此刻,军责的军营内,兵士们略显沮丧地练武。
一个将领走进帐篷,面色严峻地道:“靳将军,现在城里百姓怨气很大,很多人到衙门那里说咱们的不是。”
一阵猛烈的咳嗽,靳雍无力地点点头:“现在没办法,只能靠县令来安抚百姓了,好在他是个工作有方法的人,也懂咱们的难处。”
那将领叹口气:“这戎天怎么还不来信!”
靳雍道:“我想就快了。靳砥和张弗呢?”
那将领道:“不知道,昨夜好像一晚上没在军营。”
靳雍突然“哇”地吐了一大口黑血,颤声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那将领忙地过来扶靳雍躺好,眼中竟然有泪:“将军,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吧!现在城里局势这么不好,你如果倒下了,我们,我们可就不行了!”
军营外,那脸上都是血渍的男子沉闷地过来,他腿上仿佛系着千斤重的沙袋,让他似乎凭着意志力在走。
将士们都看到了他,霎时间,练武的打拳的全都停下,军营如同空无一人。
“靳砥!”
那男子正是靳砥,此时他垂着头,仿佛听不到最熟悉的母亲的声音。
靳砥母亲奔过来,还没等开口问,突然,儿子竟然双膝一软,那腿像没了骨头似的跪下了。
“娘,出事儿了……我,我惹祸了……”
靳砥一瞬间恍惚了,自己根本听不清刚刚从嗓子眼发出的沉重发颤的声音。
靳砥母亲立即蹲了下来,她一双沧桑的红眼睛凝视着靳砥,悄声道:“儿子,先告诉我,什么事儿?”
靳砥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手仿佛刚从冰水里浸泡过,手劲儿仿佛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芦苇似的。
“昨晚,我带着张弗和……席欢,夜刺戎天,后来,后来没见着戎天,直接和耕屯城里的一队巡防兵交手了。之后,之后敌人增援,我们三个被冲散,我看不到他们……看不到……”
靳砥摇着头,泪水抑制不住地不停流,他求救似的望着母亲,低声呜咽道:“现在该,该怎么办?”
“你看到他们被捕了吗?”
“我看不到他们,不知道他们被捕了,还是被杀了……”
靳砥母亲凝思片刻,突然轻轻摇了摇头。
“没想到,是用这种情况来让他们出山。”
靳砥流着泪埋头想了一想,终于费劲地想出,他低声道:“您是说,让,让席先生夫妇出山?”
“走,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娘,他们两个正在练功,那地方我找不到。”靳砥急匆匆地跟着母亲的脚步。
“找不到?侄女没了,天涯海角他们也必须马上出来!”
靳母这句话掷地有声,不容置辩,她拉上儿子的手,靳砥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母亲那粗糙的手掌中传来。
长街上百姓聚集,面有怒色,大家都在责备着什么。
“席永,唐升,我虽然不怪你们,可你们非要等事情到了这时候才出来帮我们吗?”靳母在心底激动地想着。
“靳家军?都是一帮什么玩意儿?把从敌人窝子里抢回来的粮食再给我们吃?”
“要不就是主将靳雍通敌,要不就是靳雍没脑袋,这粮食不检测就给老百姓。”
“我家里老娘和儿子吃了这粮食,那,那都快不行了。黑血,一大口一大口地吐啊!”
“都赖靳雍,我看军责快大祸临头了。”
百姓的议论声不时传到靳砥耳中,他只感到内心一片茫然。
四周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团晦暗乌黑的迷雾,他迷失在这雾气中,既无法呼吸,也找不到出路。
迷雾里,他突然听到了张弗的呐喊。
“哥,别去了!听我的吧!”
突然间,席欢艳丽的笑靥缓而出现,她拉着他,欢呼雀跃。
“靳大哥,你一定要带我去啊!”
靳砥一阵阵晕厥,恍惚间,他看到了席永和唐升责怪的面孔。
“你还我们的欢儿!”
靳砥心生恐惧,他不敢面对他们。
“不成器的东西!”靳砥一瞬间看到了父亲那失望的眼神。
突然间,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靳砥,你这个样子,我怎么会爱你?”
四周一瞬间沉寂了,如同整个世界在辽远的空中平稳地下坠,不会止歇的下坠。
靳砥回过头,余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静静地出现了,她对他,没有心痛,只有漠然。若说他看出些别的,恐怕就是她掩饰不住的,对她自己苍凉命运的无奈。
他的手被人牢牢地拉着,靳砥晃了晃头,终于发觉,他仍然跟着母亲的脚步在坚定地向前跑着。
电光火石的一瞬,靳砥突然看到迎面奔过来了两个人。
靳砥停下了,脸色骤然雪一样苍白。
“靳夫人!靳将军!”
席永轻快地唤着,他那二十岁少年人的脸庞上露出一丝不和谐的焦急。
唐升跟在他身后,两人都一袭白衫,在这油盐酱醋的市井里独树一帜。
席永和唐升双双给靳母抱拳行礼,席永露出一个微笑:“靳夫人,十八年未见,您一向可好?”
靳母已经没有惊喜,她快速道:“席先生,听外子说你容颜如旧,果不其然。两位,咱们现在不能寒暄了。”
席永看了看聚集的百姓:“怎么回事?”
靳母道:“从耕屯抢回的粮食被敌人下毒,粮食没有检测就流出去了。现在这毒是有潜伏期的慢性毒,中毒百姓极多。”
席永唐升登时微微皱眉,唐升问道:“兵士吃没吃?”
靳母摇头:“兵士没吃,这是万幸。外子之前中了箭伤,那箭上有相同的毒,现在他已经无法指挥了。”
席永道:“我们两个去练功了,回来发现欢儿不见了,家里用来传信的小兔子也不见了。我们着急,过来找她了。”
靳母转头对靳砥道:“你说。”
靳砥跪倒在地,沉声道:“昨夜我要夜刺戎天,带着张弗去找你们一家三口,席欢用小兔子给你们带信,但是那小兔好像带信没成功,我们等了你们很久你们也不回来,我就决定我们三人行动。我们在耕屯城里与敌人交手,寡不敌众,现在,张弗和席欢已经……”
席永和唐升都直直地盯着靳砥。
“他们失陷耕屯了,生死未卜,我没看到他们是不是被捕。”
席永和唐升两人一瞬间凝固了,只有他们的白衣衫在随风轻轻摆动。
他们心中都滚动着一句话,“怎么办”,但是两人都没说出口。
忽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在彼此的眼光中,有灼热的力量火光一般烈烈闪烁,而天赐无伦的默契又让他们心神为之一振。
“走,先去军营!”
两人竟然语调一致地说出了这句话!
席永一把拉起靳砥,搭着他的肩膀往军营走,他们四人迅捷地穿行在越来越多的人潮中。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聚集的人堆,不少人围着一个人。
“这个姑娘在竹林里上吊了,尸体刚运过来。估计是昨晚死的。”
这句话轻然地传进了靳砥的耳朵里。
猛然间,这话激荡起了山崩地裂的巨大声响!
靳砥喉头呜咽了一声,他含着泪,死命地拉开拥挤的百姓,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往那死尸身边奔。
“余惟!”
“余惟!你不能死!”
他猛地扑倒在尸体旁边,一双颤抖的手抹去模糊了视线的两团泪,终于看清了尸体的面容。
席永冲了过来,叫道:“靳将军,是小惟吗?”
他在靳砥身后望去,发觉这姑娘是个陌生人。
席永扶起怔忡的靳砥,靳砥感觉浑身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
靳母皱眉问一个百姓:“这姑娘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唉,她是我隔壁的邻居,家境贫穷,她爹娘和两个弟弟都中毒了,本来就她一个全乎人了,谁知道她还寻了短见。唉!”
唐升问靳砥:“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是小惟?”
靳砥叹口气道:“昨夜席欢去找余惟,想带着她也去,结果,余惟没找到,席欢说她被慧戈师太责怪,一个人跑出去了。”
席永的脸登时沉重万分,他低声问:“为什么责怪她?”
靳砥道:“就因为,那天晚上是余惟告诉我爹米价的事。”
唐升着急道:“这分明是欲加之罪!孩子,你知不知道,小惟在襄军派过得好不好?”
靳砥摇头道:“她过得不好。”
席永皱着眉头:“怎么过得不好?”
靳砥道:“她师父好像对她一点儿都不好,她似乎在襄军派有些受排挤。”
席永皱眉对唐升道:“怎么会这样?慧戈师太怎么是这样的人?”
靳砥道:“席欢也知道这件事,席欢和我说,余惟不想让你们两个知道她在襄军派过得不好的事。唉,我把她的情况和你们说了,如果余惟知道,心中不知有多恨我。”
席永和唐升内心都有些苦涩,余惟的苦心他们可以体会到。
“小惟啊小惟,如果我们早知道你在襄军派过得不好的事,我们就把你接过来,让你和我们三个一起生活了。”唐升轻轻感叹道。
“当初我们应该去襄军派看望她的,就能知道这些事了。不去襄军派,就是不想让慧戈师太把咱们在军责的事告诉给靳将军啊。”席永沉痛道。
“都是为了欢儿。”席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为了完成当年前将军的遗愿,保全席欢一世平安,这本就没错。”靳母叹息道,“现在军责城里情况这么严峻,我特别着急!”
唐升道:“百姓中毒,怨声载道,实在是不好安抚了。”
席永道:“咱们到了军营,再行商议!”
四人立时脚步匆匆,一刻不停地往军营赶。
到了军营,兵士们个个望着白衣如画的席永和唐升出神,终于一个人缓过神来,向靳砥道:“襄军派的余姑娘自己来看咱们将军了。”
席永道:“太好了!”四人向帐篷走去。
靳雍卧床,一双沧桑的眸子泛着疼痛的光。帐篷里药气重,仿佛氤氲成了一团雾,正如军责城内乌烟瘴气的局势。
“如果这个坎儿过不去,我靳雍只有以死谢百姓了。”他望着正给他煮药的余惟,心中悄然想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落在了墨色深渊的渊底,他感觉自己静静地躺着,仰望着夜空中一成不变、永远不变的星星。
这星河是一潭死水啊。
“靳将军!席永和唐升从今日起,助您收复耕屯!”
眼前薄薄的雾气里,站着两个他多么熟悉的人!
靳雍猛地直立起来,凝固了全身的血液去望着他们!
然而,他也只是熟悉在过往存在的他们!
可现在,这两位掉落在过往之中的人,竟然重新走了出来,口口声声,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要帮他。
他们要帮他!
席永和唐升,要帮他!
靳雍痴痴呆呆地,仿佛一瞬间消弭了灵魂。
他的样子让席永和唐升又好笑,又感动。这时候,连同站在一旁的靳砥,他们三人一同向煮药的余惟望去。
余惟开心地望着席永,那破碎的笑靥掩饰不住她的憔悴。
跟着她一齐望向三人的,还有她脚边一只始终安静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