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魂出没的村庄
头一回撞上了好运，赢得了大把的钞票，夏银河揣着到手的金钱，简直欣喜若狂。他心里算计着买田建房置产业尽快摆脱困苦的生活，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乐呵呵地飞奔回家，一到家门口就不停地叫唤：
“老婆，太阳雨，你看我帮你们买什么好吃的回来啦！”
田禾一看，大吃一惊，心里犯嘀咕了：平常是要家里来客人或逢年过节才买肉吃的呀！她忙问道：“这猪肉是从哪里来的？你哪有钱买肉吃呢？”
夏银河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地说：“这你就别管，反正不是偷的，你就放心吧！以后我要让你和两个儿子过上好日子，再也不想你们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了，天天吃些山里的野菜，连肚子都填不饱。过着这种又冷又饿的苦日子，我穷怕了，我要改变命运……”
自从夏银河踏进赌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挽回地走上了一条歪路。他斗胆搏命，一天比一天赌得更大，沦为了一个赌鬼，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上了瘾。他整天就与宋商周混在一起，泡在赌场里过日子。俗话说十赌九输，越输越想赢，岂料到头来他输了个精光。
宋商周敦促夏银河把所有的家产都作价赌上。他跟夏银河说：“兄弟，我们来玩一次大的。”夏银河居然鬼迷心窍，把草房和所有值钱的家当全都作为赌注押了进去。
结果，夏银河傻了眼全输掉了。三更半夜，外面电闪雷鸣，风狂雨骤，夏银河顾不上回家一趟，没命地狂奔，逃到外面躲债去了。他人是跑了，抛下妻子孩儿，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哪知呆在家里的妻子田禾却被他害惨了。她半夜担惊受怕，还得拿桶、盆子装从破漏的草房缝隙里渗透下来的雨水。“滴滴哒哒”的声音敲打着苦命人的心，奏起了一支心曲在低沉地呼唤：“男人，夏银河，你在哪里？你死到哪里去了？……”
田禾整夜没有合眼，掏出前些日子夏银河带回的一叠钱捏了捏，把它用布袋子装好，藏到门前的李子树下。她脑海里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趁着风停雨住的间歇，用锄头挖了一个洞，把那保命的钱放进去藏好。小儿子夏地球哭醒了，她赶紧返回屋里抱起他轻轻呼唤道：“狗仔别怕，宝宝撒尿。”她给孩子喂了奶，重新睡倒在稻草铺上。屋子里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几块木板搭架在两张木凳上便构成了床。
天刚放亮，屋外便传来了宋商周和一群人粗声粗气地吼叫：“夏银河，你快跟我滚出来！怎么啦？你输了老本，不敢见人，做缩头乌龟啦！”
屋子里一片沉静。田禾听见宋商周在门口怪声怪气地大叫，推开门走了出来。
“夏银河，你这王八蛋！你不赔钱也可以，反正你的破房子连同全部家产都归我所有了，哈哈！从今往后，我把你老婆儿子全都赶出去！从猫城村这块地盘上统统消失！”宋商周仍在得意忘形地像豺狼一样嘶吼。
田禾一听，惊呆了！但她马上冷静下来，走到宋商周面前，说：“宋商周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宋商周瞅了面前的田禾一眼，降低了音调：“老弟嫂，哦，不，田禾，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我实话对你说，你家男人夏银河是个混球，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挑战——他把你家所有的财产全都押进赌场去了。结果呢？他输得一塌糊涂，这茅草瓦屋和这块地皮是我的了，这房子里全部的东西都是我的了，你们家里彻底地破产，一无所有了。你老公恨不得把你和儿子都给卖了。”
“这挨千刀的死男人，难怪我最近每次问他去哪里了，他都不肯说。”田禾愧悔交加，怪自己命苦，怨自己没有管束好男人。他含着热泪说：“他昨晚上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们不能信口开河，平白无故地霸占别人的家产。”
“白纸黑字红粑粑！我就拿出真凭实据来让你瞧瞧！”宋商周说着掏出夏银河亲笔立下的字据。“上面盖有你丈夫的手印呢！他写的字迹你总该认得吧！若不是欠下巨额赌债，哪个大男人又舍得抛妻别子逃到外面去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呢？”
田禾哑口无言，真是有苦说不出。她盯着那张要命的纸条，顿时气得傻了眼，整个身子立即瘫软下来，仿佛一下子从高陡的悬崖上坠入冰冷的深渊，卷入险滩的漩涡急流中去。
宋商周板起了脸孔，训斥道：“好啦！我也别在这里跟你说那么多废话了！你还是识相点，趁早带两个小鬼离开这里，免得老爷我动怒！至于你家欠下我的这一大笔钱，也好商量，等以后再还嘛，只要老爷开心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时，宋商周旁边的走狗家丁凑到他耳边说：“老爷，我看这大妹子身材姿色都不错，不如舒爽一下或者干脆把她纳为三房姨太太算了！”
宋商周正火辣辣地盯着田禾，东看西看，上看下看，说道：“阿彪，你这鬼精灵提醒得是！我怎么没想到尝尝这块好肉呢？”他边说边眯缝起色迷迷的双眼，向田禾的身旁走过来，像对手下人命令似地轻喊：“抬起头来！乖乖地配合一下，对你有好处！”
田禾惊恐而担心地睁大眼，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
宋商周不小心踢翻了那盆仙人球，拉着田禾走进草屋，说：“吩咐你大儿子去给我放牛，你别乱嚷嚷，陪老爷玩玩，反正你夏银河不会回来了，以后就让我来陪你，给你解渴，免得你守活寡。”
“你这遭天杀吃枪子的畜生，你放开我！”田禾挣扎着，伤心地叫道：“等夏银河回来，他一定会像杀猪一样地宰了你，扒了你的皮……”
宋商周幸灾乐祸地哈哈笑道：“你别叫了！叫也没用，嘿嘿！他不敢回家了，他输了那么多钱，你们祖祖辈辈也难还清。不过，只要你遂了我的心愿，老爷觉得爽，这利滚利的阎王债嘛，也可以一笔勾销！”
田禾被镇住了，心底愤怒地呐喊：“夏银河，你在哪里？你的老婆就要被别人强暴、侮辱、霸占了，你快来救救我呀！谁叫你逃跑的，偷走了我的爱，你干嘛不带上我们一起走啊！哪怕讨吃我们也要在一起才行呀••••••”可是，她叫天天不应，喊地也地不灵，脆弱得像一枝被狂风吹刮得弯了腰的芦苇草，根本无力抵抗命运的暴风雨突然而至的袭击。她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敦促两个儿子到外面去。大孩子夏新星便抱着小孩子夏地球走了出去。
这时，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刹时来临。田禾身心麻木了，无声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凭热泪夺眶而出，从眼睛里流到嘴角，淌到肚子里，成了一条悲伤的小河。门外的两个可怜的孩子在风雨中凄厉地哭着叫着。“你这大坏蛋，你放开我妈……”夏新星跺着脚，愤愤不平地扯着嗓子嘶喊。可这声音早已淹没在“噼哩啪啦”的暴雨声中了。
过了好久好久，门终于打开了。宋商周心满意足地笑着说：“真是一盘好菜，真够味儿！妹子，明天我还会再来安慰你的。”说完，他们一群人走了。
两个小孩进得屋来，看见母亲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斜躺在床上，眼睛里悄无声息地暗自垂泪。两个孩子靠近母亲的身旁，抱头痛哭，嘴巴里嘟嘟囔囔地直呼唤着一动也不动地睡在那儿的母亲：“妈妈，妈妈！••••••”
田禾忍着揪心的痛苦，说：“儿子，你们长大以后，再也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去赌博，祖祖辈辈都别想靠赌钱来发财了啊，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辛苦挣得血汗钱才踏实。”
夏新星点了点头说：“妈，我记住了，我们兄弟长大后再穷再苦也不会走这歪门邪道，一定会走正道，穷也要穷得有志气。”
田禾想起宋家那个混蛋老贼强暴污辱她的情景，不想活在这风雨飘摇、冷酷的世界上了。可是，她一转念看到身边两个可怜的小孩，便又咬咬咬牙决定顽强支撑着活下来，放弃了轻生自杀的念头。
“我要活下去！将来会好起来的，活命才有希望。再苦，再难，再累，再怎么受气，都得活下去！”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孩子们说话，让他俩也鼓起生活的勇气。她赶紧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从李子树下挖出布袋里的钱，带着两个孩子，含泪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从那以后，田禾无家可归，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带着两个孩子到处流浪，靠乞讨要饭勉强维持生计。走过了一村又一庄，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跨过了一条又一条河，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母子三人苦苦忍受煎熬，一面为勉强糊口度日当乞丐，一面为了苦苦寻找孩子他爸夏银河，到处打听他的下落。那个时代，家家户户并不太富，普遍的平头百姓自家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吃了上顿愁下餐，又哪还有多少钱粮施舍给别人呢？有的人非但没有同情心，不但不肯给点吃的，还像赶狗一样地驱赶他们。那种饱一餐饿一顿还遭白眼受欺辱的滋味真不好受，那种叫化子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夏天倒还好，可以随便睡在地上休息，还可以到溪水里洗个澡，到山上、路边摘点野果吃。
可是，严寒的冬天到来了，折磨人的时日是那么地难熬。漫天飞舞的雪花把母子三人困在一座两面通风的破庙里。可怜的女人觉得又冷又饿。夏新星衣衫单薄破烂，冻得瑟瑟发抖。三人只得偎依在一起，抱成一团，互相用体温取暖。要命的是，雨雪纷纷扬扬地飘飞了一天两夜，厚厚的积雪封住了通往前方的路，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忧伤的弱女子却突然迷了路，来回转都没有窜出山林，真是撞鬼了！
田禾狠心咬咬牙，带起两个儿子踩着没过膝盖深的冰雪，忽然脚底一滑，大儿子夏新星滚下了山坡，摔倒在一片乱坟岗地。万万没想到，他竟晕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了。田禾急忙从肩上包袱里掏出仅剩的一个干馒头就着抓到手里的雪沫儿喂到夏新星嘴边，强忍悲痛地哭喊：“儿子，你可别吓着老娘，你快醒醒呀！新星，我的儿呀！……”
“哥哥——”小家伙一边使劲地摇晃一边痛苦地呐喊起来。
任凭千呼万唤，夏新星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鼻息越来越弱，最后停止了呼吸，脉搏也不再跳动了。
“哎哟，天啦！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了！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她呼天抢地，跪伏在大儿子瘦弱的躯体旁，泪流成河。“我儿子还这么小，就挨饿受冻熬不过今天。他还不到十二岁呀！天神啦！您快救救我儿子吧！观音菩萨，我求你发发善心行行好吧！……”
雪后放晴了。一缕柔和的阳光投射在夏新星那僵硬的尸体上。田禾回想起近些日子来每当讨到饭时，三个人不够吃饱，大儿子夏新星总是让给小儿子夏地球多吃点。多么在行、懂事、乖巧的孩子呀！他若是出生在大户人家，早该上学读书了，说不定将来有出息做大官发大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一阵痛哭流涕悲号过后，田禾就地掩埋了大儿子的尸体，垒起了一处小小的坟堆，像一个风干了的包子。她回头望见身旁唯一的血脉，这是维系她与整个大地相连的独根苗了，是她坚强地活在世上的一根支柱。她觉得无论如何都要精心呵护好这宝贝，让他传宗接代，像一粒种子一样，扎根在大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似乎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儿子夏地球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简直就是她的全部世界，整个地球。
幸好夏地球还命硬，受苦忍饥挨冻也不打紧，没闹什么病；泥里滚雨里爬雪里摔也没受什么伤未造成大碍。他像老家屋后的竹子一样倔强不屈，好端端地节节长高了，像家门前的李子树一样长粗壮长大了。母子俩相依为命，蹲过桥洞，捡过垃圾，吃过剩菜，流落他乡，受尽了人世间的磨难，但男盗女娼的卑劣行径却从未干过。田禾都不由得惊奇地佩服小家伙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就跟家乡的杨柳那样，随便插在哪儿，都能惊人地生长起来。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解放军的队伍唱着雄壮、嘹亮的歌声打下了天下，闹起了革命，斗起了地主。那些往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老爷纷纷被抓起来，终于解放了！贫民百姓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来到了！田禾打听到这个好消息，便带着儿子匆匆赶往魂牵梦萦的猫城村。她想亲眼看看赶她出村的大财主宋商周将会遭受怎样的折磨和惩罚。岂料那王八蛋被捆绑批斗了一回，不久就病死了。
田禾还未赶到村口，就听说宋商周已经死了。她这才敢放心大胆地回到村里。半边茅草半边盖瓦的小屋依旧还在，仙人球泛着青绿，在金色的太阳光映照下，还是那么生机盎然。房前，那棵李子树过了旺盛期，显得有些苍老，挂果稀少，屈指可数。屋后，竹子却早已长成了一片青翠葱茏的竹林。田土也分到了一些，地主家的房屋也占到了一间，家当等财产也刮分到一点，生活比原先稍微改善了一些。但夏银河依然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过。田禾和尚未成年的儿子夏地球娘儿俩，依旧在这沉寂的山沟里相依为命，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不过，他们精神上却愉快多了，总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了，而且还多出了一间以备娶亲用的“洞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