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循身着乌衣，头戴进贤冠，波澜不惊地跪坐于几案上首。
见到秦明月，他正了正衣冠，示意入座。
秦明月便在几案下首跪坐下来。
谢循开门见山，问道：“贤侄年岁几何，可有表字？”
“晚辈今年虚龄十八，尚无表字。”
秦明月说完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为什么会说自己十八岁？而且说的这么自然，就像真的一样。
谢循点了点头，随后缓缓讲述起了他的生平往事。
原来他昔年曾任吴兴太守，当时阿玉尚未出世，她娘亲怀着她的时候，得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谢循于是带着夫人四处求医问药。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请到了人称“山中宰相”的华阳真人来为夫人诊治，这才得知世上唯有郁林郡南溪谷的麒麟果方能治好夫人的病。
谢循于是便向朝廷请辞，一路南下来到了这南定州。
他历经千辛万苦，足迹几乎踏遍了郁林郡的每一寸土地，也没有找到麒麟果。
妻子苦苦支撑着病体，坚持到生下玉儿后，终于还是走了。
从那以后，谢循心灰意冷，朝廷屡次征召都被他推掉，只希望余生能够终老山林……
“小女再过几年便要成人，这悠游山林的日子，只怕也是不能长久了。”
谢循从不堪的回忆中回到现实，眼神中恢复了一些初见时的神采。
“今日之事贤侄大可放心，那贼人恶贯满盈，杀得好！老夫不去寻那郁林太守的麻烦，已然是便宜了他。
我谢氏虽已今非昔比，不过即便是南定州刺史当前，此等小事老夫也不放在眼里。”
谢循说至此处，脸现傲然之色，单论气场，便只剩一个字可以形容——牛！
秦明月从头至尾一直默默地听着故事，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这位古代农民的身上竟然藏有这样一段坎坷离奇的往事。
此刻的谢循，气质和昨天相比就像变了一个人。
“梁国素重门第，贤侄自海外异域而来，若无世家大族荫庇，便是有天纵之才，只怕也寸步难行。”
谢循说到这里，神情转肃，目光中隐含关切与期待。
秦明月轻叹了口气，眼下的困境的确让他感到束手无策。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世家宗族遮蔽风雨，他便会沦为最凄惨的社会底层。
像他这样的三无人员，在大梁别说入仕，便是没有户籍被抓到了，轻者坐一年牢，弄不好就被流配三千里，更别谈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了。
谢循见他神情沮丧，微笑道：“老夫将你收入我谢氏门楣，你看如何？”
见秦明月满脸诧异，他又笑着解释：“老夫想收你为义子，暂且改姓谢，他日你若功成名就，可随时恢复本姓，光宗耀祖，如此亦不会影响你秦氏一族的血脉传承。”
秦明月不禁大为动容，转念一想，自己既没读过圣贤书，也不懂古代的宗族礼法，贸然改换门庭只会徒增笑柄，说不定还会误了谢公的贤名。
斟酌过后，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谢循听了他的解释，笑着摆了摆手，满脸不以为然。
“我谢氏一门虽然数百年来出了不少风流名士，但是家族地位却江河日下，至本朝已经沦落至三流世家，徒具虚名罢了。
再者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又有几人靠的是圣贤书？我观这数百年来的王朝更替，治世兴文，乱世用武。
贤侄有名师指点，更难得的是身具慷概浩然之气，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功业，贤侄切不可过谦。”
秦明月从小无父无母，对姓氏倒不是很在意，只不过古人宗族观念很强，以义子的身份改姓谢，即便普通士族也会受到族人的指责，更何况对方还是陈郡谢氏这样的高门世家。
谢循言辞恳切，对自己真可谓用心良苦，自己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秦明月当即恭敬地给谢循磕了三个响头。“义父大人在上，请受明月一拜。”
谢循大喜，坦然受了叩拜大礼，随后笑道：“吾儿快快请起！你既已入我谢门，自当知晓我谢氏的宗族礼法，日后但有不明白之处，自去问阿玉即可。”
秦明月点头称是，谢循又道：“你自万里之外归来，为父便为你取一单名‘迁’字，你看可好？”
谢迁？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多谢义父赐名。”
谢循大感欣慰，捋着胡须略一思索，沉声道：“昔年曹阿瞒曾有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今日为父索性为你取字‘子歌’，从今往后你谢子歌便是我陈郡谢氏之人。”
秦明月再拜，心中却想，谢循为了他能融入南梁，竟然连名字都提前为他想好了，这份情意当真令人感动。
谢循同样感触良多，起身扶起新收的义子，眼中满是欣慰。
“迁儿，既然你的身体已无大碍，明日便随为父一同去拜访那僚人土司，一切顺利的话，你我父子三人便尽快北上建康吧。”
“但凭义父做主。”秦明月欣然应下。
谢循点头笑道：“你我虽名为父子，实为忘年之交，日后若无外人，子歌大可不必拘礼。”
谢循说完看向屋外，笑道：“阿玉还不快些进来给你阿兄行礼，今日阿爹好生快活，当大醉一场！”
话音未落，谢心珏面带羞涩，俏生生走进屋来，朝秦明月欠身行礼：“阿兄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秦明月受了她这一拜，二人的兄妹名分从此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天晚上，三人开怀畅饮，将谢循本已不多的“千日醉”存货喝了个坛底朝天。
子夜时分，秦明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推门来到小院中，打算吹吹冷风。
月光下的小院看起来显得有些苍白清冷，一道瘦弱的身影此刻正坐在檐下的石阶上，显得格外孤独。
秦明月心中一动，大半夜不睡觉，小姑娘难不成有心事？
他走上前去，在她身侧并肩坐下，轻声问道：“还在想着白天的事？”
谢心珏猛然扭过头来，看清来人后，这才转惊为喜。
秦明月见她眼睛红肿，怜意顿生：“不用怕，以后有我护着你。”说完又隐隐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阿兄，我没事。”谢心珏擦掉眼角泪痕，扁着嘴委屈说道：“明日咱们便要回建康了，我有些舍不得……”
秦明月点了点头，轻呼出一口浊气，心中也泛起一丝惆怅：“早点歇息吧，我出去走走。”
月光下，秦明月独自一人缓步来到南溪河边，倒影中的少年俊逸洒脱，卓尔不群，哪里还是记忆中的自己？
他已分不清楚前世与今生到底哪一个是梦境，越来越多的谜团这一刻陆续涌上心头：
为什么他一梦醒来，会来到这里？
这具身体是如此年轻，看着分明就是年少时的他。
那么……
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属于灵魂穿越还是时光倒流？
秦明月抬头仰望星空，许久之后，他自嘲一笑，仿佛心事尽去。
前世又如何？今生又如何？
相对于浩渺的宇宙，人的一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而已。
他俯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捧清澈冷冽的溪水，仔细地给自己洗了把脸。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叫谢迁谢子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