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背后,俱枯骨。
加诺不明不白就被瑟西拎上了马,准确地说,因为他不会骑马,所以是被瑟西牢牢地捆在了马上。他只来得及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满足你的愿望,成为英雄。”瑟西低头露出的笑容灿烂夺目,与阳光一起,熠熠生辉。加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容颜晃花了眼,反应过来时已经马已经飞驰而去。“我们不能坐车吗?”加诺哀嚎。瑟西笑得轻快:“可以啊,你付钱就行了。”
“别我没钱啊!!”他是真没钱,所有的钱只够省吃俭用熬到毕业,还是因为黑石学院不收食宿费。
瑟西拍了拍他的脑袋,凑在他耳边说:“所以说啊,你要努力,你这次拯救了世界,国王一定会赏你的,这样,我们就有钱回来了。”“啊?国王?这起点会不会太高了?我们要不要先从小事做起啊?比如对付强盗什么的……”加诺明显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什么大人物——防止这个傻小子不小心泄密,雷朗他们并没有告诉他他们的真实身份——一下子见国王,有点太跳跃了。“不高不高,我还没让你见死神呢。”瑟西翻身上马,一手拉着自己的缰绳,一手拉着加诺的缰绳,策马向帝都奔去。
加诺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被瑟西近乎绑架地带走了,此后数百年,他再也未曾回到过他成长的这片黑石丛林。
他晕晕乎乎地听从了瑟西,满心怀喜地以为自己真的要平步青云了。
风兰彻隐在树上,瑟西回眸,朝着他所在的地方瞥了一眼,用口型说着:“照顾好因玫。”风兰彻微微点头,他的双眸骤然混沌一片,须臾又恢复清澈,神色黯然,身为先觉者的他只能察觉即将到来的乱世巨变,他无法像先知一样预知未来。先知可以预言不久的未来,却无法像他一样察觉到那连神明亦无法说清的动乱。
风兰彻右手搭肩,行了个礼,说道:“遵命,大小姐。”因玫会活着的,但我也只是要她活着……而已。
“瑟西,我们到底干嘛啊?这个……帝都在北边吧?”加诺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他每每询问目的地,都会被瑟西笑着糊弄过去。然而他一看到瑟西的笑靥,脑子就轰的一声,便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说来实在惭愧,这么多天,他都没看清瑟西的面容,每次他看向瑟西,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便被那夺目的光辉弄得头晕目眩,根本无暇端详她的容貌。
瑟西轻松地说:“去海边,我们要找‘凝血哀伤’。”“那是什么东西?”加诺听都没听过。
“有人在帝都投放了毒药,这是唯一能救命的东西。”
“海中有一种生物名为人鱼,他们有着人的上半身和鱼的尾巴,传说他们的眼泪是最美的珍珠。人鱼通常是同性群居,到了繁殖季节便散开寻找伴侣。人鱼幼崽和母亲一同生活,直到成年。幼崽和母亲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关联,当幼崽遇害,而母亲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母亲便会流出血泪,发出无比哀恸的美妙歌声。”
“那血泪便是‘凝血哀伤’了”瑟西解释道,她说得轻描淡写,而加诺只觉得冷汗泠泠。
加诺沉默了,半晌他才组织出语言,他说:“我见过人鱼,矿地上那次运货到海边,我自告奋勇,帮忙运货,跟了过去……我见过人鱼,他们游着泳来买东西,说着不熟练的人类语言……”“人鱼不是人。”瑟西平静地打断他。
“他们有自己的城市,他们有自己的货币,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他们……他们抱着孩子……去买了一个拨浪鼓……尽管水下不太好用……”加诺急切地辩解。
“蚂蚁也有自己的城市,雪翼鸟也有自己的货币,任何动物都有自己的语言,乌鸦也很疼爱孩子。”瑟西不为所动。
加诺挣扎起来:“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不去,我不能去杀一个孩子!”“是一个幼崽。”这么说着,瑟西还是停下了马,她安静地看着挣扎的加诺。
“你说带我拯救世界,可我却要去杀死一个孩子!”加诺嘶吼道,“这是一个英雄该做的吗?”“啪——”瑟西反手甩了他一巴掌,然后回答道,“是,这一切都是。”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想拯救每个人,那你救啊!去救啊!你要是能自己哭出凝血哀伤你闹啊!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就在这里提条件要求拯救天下所有人?醒醒吧!你当英雄之名是怎么来的?天上掉的?一路获得帮助斩杀最后大魔王?别做梦了!”
“那些英雄史诗,还是那些幻想小说?他们告诉你英雄就是随心所欲心想事成然后成神?说上几句大话然后努力努力就能掌握几百年没有人能够获得的强大力量?随便到个地方就能收获古遗物?还是走在大街上或者一些看似漂亮的话就能获得美女倾心?是啊,谁不想当英雄呢?啊?所向披靡、美女如云、功成名就,全天下都放在你面前让你挑了!可是那些歌颂英雄的吟游诗人会告诉你其他的事吗?他们会告诉你伊诺斯帆成名的那一战,用了一千名士兵炼血完成魔法阵吗?他们会告诉你他杀死魔物救的那个公主,是他用来当做诱饵的亲妹妹吗?他们会告诉你北阿斯莫德大陆的温泉泉眼,是他儿子的心脏吗?他们会告诉你,伊诺斯帆不是死于暗杀,而是死于自己满是恨意的妻子吗?他们不会告诉你吧?”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是乱说的……”加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是他所希望成为的人,他不止一次幻想着自己和伊诺斯帆一样,手持破晓长剑,骑着马,披荆斩棘,所向无敌,结识一个又一个美女。
“书上当然不会记载,写书的人自己都没有经历过那些。可是索恩修斯见证过,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什么是英雄。我再告诉你,里德瑞亚之前的那位屠龙者安鲁,杀死了自己的朋友——真正的屠龙者,然后夺去了他的荣誉;圣殿骑士团的所有战役,他们都会屠城,带走所有财物和漂亮少女——有些有特殊癖好的会带走少年和小孩;如花一般美好的杰纳德,他是怎么杀死食人者普洛王的?他以自己为诱饵,诱惑了普洛王,然后在床上杀死了他。对了,说到杰纳德,怎么能不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安德玛呢?她可是在古拉贡城当了半年的妓女,才得到了刺杀残暴的埃禄的机会的。”
“你以为自己付出了什么,就妄图成为英雄?伊诺斯帆斩杀十臂的红眼魔物巴巴格的时候,硬生生磨掉了一只手,连皮带肉,还有骨头,一点一点地被磨掉了;莫里莫格失去了他的挚友;艾亚哥杀死了独眼巨人,失去了所有亲人;就在一百三十年前,持枪的朗格尼为了解开无畏之枪的封印,放干了自己的血,然后凭着执念,杀死了来犯的敌军。史诗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他们付出了什么!”
“你呢?你做了什么?”
“英雄背后,都是枯骨,也只有枯骨!”瑟西拽着加诺的衣领,残忍地击碎他对英雄的一切幻想。
加诺被她的话语吓哭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怀揣一个英雄梦又莫名担上救世职责的少年。他还不懂得什么是有得必有失,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牺牲。他哽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我不想做英雄了。”“你必须是英雄,必须是你!你有着暗影龙血脉,先觉者看到的那个救世之人,是暗影龙血脉,只有你了,整个世界上,都只有你了。挺不错的不是吗?至少你和英雄有一点相似了:天赋异禀。”瑟西贴在他耳边,残忍而冰冷地告诉他。
加诺流着泪看向瑟西,他只能看见瑟西那白净无暇的侧脸,他哭着发抖:“我……我不敢……我不想杀人……”“闭嘴!你必须去,人鱼幼崽对海水感知特别敏锐。只有你的暗影龙血脉能够迷惑他们。我会引开母亲的,你必须成功。帝都几十万人,你要为了一个人鱼,一个动物而放弃几十万人吗?里面,不仅有你期望成为的重剑骑士,还有那位美貌却笨拙的希娅小姐。他们的皮肤会褪色,从内部化成脓水,你想看到帝都空无一人,看见邻国乘虚而入,看见他们的军队占领我们的国家吗?孰轻孰重,你分得清。”瑟西当然敏锐地察觉出了加诺对于那位美貌的希娅小姐生出的那丁点儿好感,她从来敏锐。
加诺彻底被吓呆了,他点着头说:“好……我去……我动手……”他再一次被瑟西牵着鼻子走了。
“好孩子,你只需要背负杀戮的罪孽,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好了,你的罪源自于我,所以你无需自责。”瑟西那冰蓝的眼眸闪闪发亮,如同满天繁星落入冰川,“放心去做一切你要做的事吧,你造成的罪孽,你的憎恶,我都将全盘接收。”
黑石丛林离海不远,紧赶慢赶终于在三天内到了。瑟西递给加诺一颗药:“这个可以让你在水下呼吸,大概五个小时,你待会儿就藏在水里,想象自己就是水,你能做到的吧?”加诺赶紧摇了摇头。瑟西却不在意,又说:“你做得到的,我可能没办法困住雌性人鱼太久,你要尽量速战速决,别让幼崽哭出声,会引来一群人鱼的。你一定要在母亲死去之前杀死孩子,不然我们拿不到那滴血泪。”天色暗哑,海面狂风大作,猎猎寒风吹动她的长袍,吹开了她的兜帽,她的银发在这阴暗的海边依然明亮,让加诺奇异地平静下来。
“可是……可是我不一定能下得了手……”
“你必须下得了手,一条人鱼幼崽的命,和几十万人的命,你知道哪个更重要。别和我说什么生命无价不能记数。如果你要成为英雄,成为上位者,就别把生命看得多么宝贵,那些只是数字,你该做的,是让剩下的数字尽可能地大。”
瑟西闭上眼仔细聆听,她对加诺说:“看见了前面那片环形海域了吗?那里有一对落单的人鱼母子,你潜进去,我会设法引开母亲。”
加诺按照瑟西所说,与自然融成一片,他当然做得到,这是他的天赋,他想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他在黑石丛林,就发现了,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住兔子,他从熊身边走过,熊也无法察觉他到来,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他是暗影龙血脉。他吞下药,小心翼翼地没入海水中。人鱼母亲正在逗弄孩子,自然是没有注意到他。他缓慢谨慎地接近他们。人鱼母亲突然抬起了头,四处看了看,然后在孩子脖子上挂了一个哨子,加诺知道那个哨子,一旦吹响,就会引来这片海域所有的人鱼,他不能让这孩子有机会吹那个哨子。
母亲嘱咐了孩子几句,甩动尾巴游了出去。她的尾鳍几乎扫到加诺,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好在人鱼母亲并没有发现他,只是专注地往前游去。
孩子倒是懂事听话,自己在水里扑楞着,时不时拽一根海藻,或是捡一块漂亮的石头、一枚精致的贝壳。
不远处传来尖利的呼哨声,加诺明白,那是瑟西的暗号,她已经困住了人鱼母亲。他看着四五岁大的小人鱼,像一个精致的娃娃一样可爱。他有着自己的母亲,而他,加诺,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见过母亲。小人鱼突然停止了玩耍,他呆愣了几秒钟,似乎是察觉到了母亲遇上了麻烦,他叫唤了几声,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于是他伸手准备拿起胸前的哨子。
不行,不能让他吹响这个哨子。加诺猛地伸手抓住小人鱼,一只手死死地捂着他的嘴,另一只手攥紧了那个哨子。他是如此地用力,以至于捏坏了哨子。那个小人鱼拼命挣扎——是在挣扎吧?他没注意。
他只是个小孩子……他才活了几年他还有很长的寿命……不行帝都的人中了诸神之泪他们需要凝血哀伤……帝都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为了他们杀死一个孩子……帝都的人和我没关系,这个人鱼和我更没有关系……加诺在无意识间松开了捏着哨子的右手,掐在了小人鱼柔软稚嫩、还未定型的脖颈上。
他是个孩子……帝都几十万人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不能这么做……帝都关系到整个国家,关系到所有和你有关的人……瑟西的呼哨声再一次响起,这次更加急促。
她在催我了,她撑不住了……你看,她那么镇定自若的人也没有办法了才来这里的……没有其他办法了……诸神之泪无药可救……只有凝血哀伤能够涤荡一切,只有凝血哀伤能够救命……她没有办法了……我也没有办法了……
是了,瑟西说了,我没有罪,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罪孽……
加诺的手渐渐收紧,小人鱼挣扎得更狠了,他的尾巴胡乱拍动着,他的手乱舞着,最后,小人鱼的身体一阵抽搐,终于失去生命。
不远处传来了哀恸至极的歌声,那是一个母亲的痛哭。
加诺松开手,又紧紧抱紧了那具小小的尸体,他浮出水面,水面上一片平静,加诺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仅仅抱着小人鱼,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成功了……呵呵呵呵……我拯救了世界……我是英雄了……哈哈哈哈哈,呵呵……”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哀嚎,“我杀了一个孩子……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我杀了一个孩子……这就是英雄……杀孩子的英雄……”
加诺抱着尸体从水里走出来,眼神木讷,他依然是十五岁的少年,只是仿若经历了一次生死。他抱着小人鱼去找瑟西,深一脚浅一脚,他突然笑了,他说:“我果然是一个天生的暗杀者啊……”
不远处的瑟西推开浮在海面的人鱼母亲的尸体,看见加诺询问的眼神,她回答说:“一旦流下凝血哀伤,人鱼就会死去。”瑟西浑身湿透了,她的面容依然白净无暇,可被衣服覆盖的部分也洇出深色的血迹。加诺木木地点点头:“是这样啊,那看来我们成功了。”
他将小人鱼放入海水,同他的母亲一样飘向大海。他起身,跟着瑟西一步步往内陆走,他没有问做什么。
“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加诺问道。瑟西转头看着他,清晰地说:“索恩修斯什么都不想要,他们只是希望神话时代的惨剧不再重现。”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加诺也终于看清了她光艳照人的面容。
即便浑身湿透,那长长的银发打着结紧贴着脸颊后颈,然而加诺并未觉得她狼狈。她站在那里,空中低垂的乌云仿佛要滴入墨色的大海。瑟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加诺却觉得那份凌厉高贵远在神话中盛装出席的神后之上。不需要妆饰,不需要仆从,不需要神兽拉的车架,她什么不需要,就远在云端,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长袍湿漉漉地裹着她,银发也缠绕着海藻,然而在那灵艳绝伦的面容下,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她比蒂诺特弥斯那柔和的月辉还要清冷,却也比执掌美丽与魅力的艾米亚尼斯还要明艳,那冰蓝的眼眸凝固着整片星海与冰河,她面容苍白,然而那明亮的眼眸让整张脸都焕发生机,那坚韧而顽固的生命力足以浇灌出另一个克瑟芬尼。她淡色的唇边勾起了加诺所见过最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凝固了整个四季的美好,即便花之女神以血液滋养的花朵,都带不走千分之一的娇艳。
加诺终于透过那摄魂眩目的光辉,看清了这张精致无瑕,清耀卓绝的脸。
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觉得这张脸美了,她是我全部的憎恨,是我全部的罪孽,是我这一生苦难的开端,是我一切痛苦的源泉。
是我英雄背后,无尽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