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城里齐齐亮了起来，有通宵达旦的彩灯，亦有忙于生计的烛火，加起来万家灯火。
上者寻欢作乐流连于风月，下者苦中作乐艰辛在市井，思岳富人居多，穷困潦倒的也不少，苦是苦了点，咬咬牙倒也能捱下去，家中儿女上进有出息的话，那这苦哈哈日子也就有了盼头。中间就是境况稍好的小康人氏，几亩良田或一间铺子，姬凌生对这类人最为不喜，没事就扎堆话东家长西家短，城内绝大部分谣言出于其中，一身话柄的姬凌生自然深恶痛绝。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人活百年，不是忙着生，就是闲着死。
此时月色正好，姬凌生毫无睡意，一个劲盯着屋顶发呆。爬到窗边想喝点酒，又咽不下去，抬头望天，感觉月色太重，疑心它要塌下来，怕自己负担不起。
月亮冉冉升起，漫过中线，又徐徐降落……
次日拂晓，白月来到每日睁眼醒来后铁定先来的地方，在幽暗的屋内转了一圈，发现没人，惶惑地站定了会，她转头去开窗，放进阳光来除浊祛湿，然后收拾床铺。
拾掇完屋里，她又把姬家宅邸转了一遍，去姬长峰那问了两遍，只听到两声叹息，她着急起来，又把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连水缸也不放过，仿若监察官来查贪扫污，要掘地三尺地搜查赃物。依旧无果，白月反倒镇静下来，不急不躁的到厨房准备饭菜，自己并不吃，取来食盒装好。她拎着食盒到大门处，坐着门槛，两手支在膝盖上，捧着脸，蜷缩如猫，痴痴地望着远方。
“少爷，你去哪了？”
思岳峰山腰，姬凌生汗如雨下，像条垂暮的老狗般艰难喘息。
他一夜未睡，脑子里好像掺了浆糊，不懂自己怎么来了这里。
稍作休息，姬凌生继续拖着千斤重的步子朝着山巅进发。
山很高，路很陡，却好歹有个方向。
到了山顶，临崖坐定。姬凌生随手捡起一个石子，抛掷出去，转瞬飘个没影。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是装着破髓散的药瓶，握在手中，几次想扔出去，最后又收了回来。
细细端详了几眼，还是妥善放回怀中，就算不要也起码该还给商正，丢掉太可惜。
望着薄雾里若隐若现的寺院，他想起在山麓遇到的咄咄怪事，姬凌生迎面撞见一黑脸和尚，不知是讲那般高深佛法，钵中又有何机缘造化，只是瞧附近扫地的小和尚眼中崇敬得紧，想必是个得道高僧。
和尚语出惊人，上来便是，“施主，贫僧观你眉宇黑气盘结，恐有祸事临门，近日最好远离皇城”
平日里他可能会笑嘻嘻问何般缘由至此，现下心头抑郁成灾，半点好脸色不给，绕道而行。
相传佛法极深学问极大的黑脸和尚只得立于山脚叹息复叹息。
嗟叹完之后，黑脸和尚忽而望向寺院大门，那里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僧人，为首那个慈眉善目，体态稍显佝偻，正望着他笑，另一个高大许多，似座山横在门前，全无表情。
黑脸和尚面露惊喜，奔赴过去，按照礼数合掌一拜，诧异道：“师伯师叔，你俩怎么来了？”
大和尚纹丝不动，老和尚则合掌回礼，行将解释的时候，黑脸和尚却说不急，请他俩先就屋里闲坐。进了屋，三人依次就坐，黑脸和尚唤来一个小沙弥，耳语几句，随即那小沙弥抓了抓乌青的头顶，现出极古怪的神情，愣了会，跑出去了。
才一会时间，说的话不至于忘记，老和尚便继续解释道：“我本意是和师弟来探查封印的，可惜没找到，就想着顺道来看看你。来之前，你师父也经常念叨你，说好些年没见过善心了。”
善心低下头，表情被满脸锅灰似的肤色遮掩大半，看样子应该是愧疚，他说：“承蒙师父他老人家挂念，善心不胜惭愧。这事说来也怪，恩师派小僧来南地时，就嘱咐过要时刻看守封印，小僧来时碰着过一次，就在大漠里，由血灵子旧部的后人镇守，安然无恙。后来小僧再去，就找不到了，如今师伯有九寸师叔随行，也寻不见，想来不仅是缘分使然，应该是血灵子留下的一些手段。”
说着，他略好奇地斜睨大和尚一眼，狐疑道：“既有九寸师叔亲自前来，那大漠荒地足有万里之遥，跋涉尤为辛苦，师伯何苦受累？”
老和尚摆手道：“我此行出来游历天下还有一个目的，寻那救世圣人。”
善心黑脸孔现出惊疑，良久悲叹一声，合手说道：“那想必住持已然圆寂了，才让师伯出门奔波。现在有线索吗？”
老和尚显得并不着急，摇头笑道：“没，哪这么容易找到，就看天意了！”
听到这，那法号九寸的大和尚再寡言也得说道两句，“出家人怎能老看天意，应当多向佛祖求道解惑。”
老和尚不以为然，说：“老是拜托佛祖，佛祖也会不耐烦的。”
九寸不语，善心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尴尬之际，那小沙弥抱着一包纸火急火燎进来，他一声不吭，霍地将浸油的纸包放下，吹吹手掌，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陶瓶，瓶身镌了个酒字。九寸全部拿了过去，打开纸包，荤香四溢，原来是只热腾腾的烧鸡，九寸也不客气，独自大朵快颐起来。
小沙弥盯着他吃独食，呆了会，方觉有失教养，于是吞吞口水，退了出去。
他退到外面，背靠外敞的房门，感觉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想到双手尚有些油腻，忍不住凑到鼻尖使劲地嗅，但没有想要的那种味道，忽地猛然想起昨夜背诵的清规戒律，面色虔诚起来，拿油手往屁股上搓。
这时，师父的两位贵客出门来，小沙弥望着神色如常的大和尚，想不通他怎么吃得这么快，简直就是往肚子上凿了个洞，直接把烧鸡放进去一样。他还想不通大和尚为何不守清规，好在他只喝酒吃肉，尚未动嗔痴生爱恨。
善心送他俩到庙门口，互相作别，九寸扶住老和尚左手，嗖一下，两人消失不见，小沙弥看得眼呆。
离开思岳城，两人沿西腾空而去，转瞬即数百里地。
过些时，遥望到一片翠色葱茏，正是此行目的地。九寸突然洞悉到地面有人朝他们招手，便低飞下去。落地后，一个黄衣女子凑到近前。
女子惊喜道：“玄机法师，别来无恙啊……”
老和尚眯着眼瞥清了女子相貌，脸上堆出很深的皱纹，说：“果然是柳小施主，多年不见，出落得这么大，不太认得了。”
柳若兮眉梢挂笑，连夜赶路的疲倦尽数消去，如蒙大赦道：“幸亏遇见您们二位，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回去呢。”
玄机摆手示意，说：“不碍事，路过柳家秘境的时候，令尊得知我们要来这里，曾托我们带你回去。倒是小施主怎么到了这里？”
柳若兮耸耸肩，答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误闯了一处传送阵图，莫名其妙传到了这里。那阵图一次就坏，无法返回中土，我听说这儿有个青云先生，曾去过东炼，所以来这碰碰运气。”
她料想父亲应是借助感应灵珠的位置找到她的。她本想简单提下灵珠失而复得的经过，问下法师有何卓见，但忽然忘了灵珠是怎么丢的，又是怎么回来的，她影影绰绰记得与某人结伴同行，又记不得那人是谁。她努力回想那人的名字，可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便转而回忆那人长什么样，不想还勉强记得，一想全忘了。
半晌后，柳若兮回过神来，不懂自己在发什么呆。
她抬眼看去，惊觉面前只剩一人，困惑道：“九寸大师呢？”
老和尚笑道：“他去办事了，咱俩没他快，就在这等会，等他回来就带施主回中土。”
不一会，远方惊现一声轰响，柳若兮举目望去，只见远处最高的一座山上烟霭溃散，空出一个圆，露出蓝蓝的天。
此时九寸一个瞬身出现在百里外，四周围着阴森诡谲的林薮，树叶色泽暗红，仿佛在血里浸泡过，且枝桠繁茂得过分，连成一片，像一群妇人扯着头发厮打。到了晚上来看，这里定如群魔乱舞。
九寸立在一汪血池前，皱着眉头扫了几眼，然后抽身离去。
他正要回到师兄身边，却在半道突兀地停住了脚，他来到一处花谷，四面环山，仅有一条山缝供人出入，此时谷中静若无人，临湖的地方建了座吊脚楼。他察觉不到活人气息，只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站了许久，并无收获，花谷静静躺在山里，只有一阵清风拂过。
……
凉风吹在脸上，姬凌生方感觉到冷，山顶寒气渐重，起了厚重的雾，冻得太阳不敢出头。他冷不丁哆嗦了下，仍不愿走。
在山顶呆到午时，姬凌生径直去了雪玉阁。
“姨父！”，一串糖葫芦就能让宝儿欢天喜地。
小孩子的快乐很简单，而大人简单就很快乐。姬凌生摸着她脑袋，莫名觉得羡慕，宛若人贩子般唆使道：“宝儿，你雪姨在哪？”，宝儿收了贿赂，却不嘴软，专心啃着糖葫芦，嘴里咔咔地响，犹如嚼冰。
姬凌生得不到应答，便沉声威吓说下次不带了，宝儿小小年纪已懂来日方长的道理，虽然嘴仍腾不开，小手却指了楼上。
姬凌生抬头一看，雪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就你会挑唆宝儿叫你姨父，这一喊，我雪玉阁的生意可是又掉了三成。”掉进铜钱方洞爬不出来的雪玉幽怨说道，眉间自生一股媚意。
姬凌生听着伊人笑语，浑身骨头像是生出泡沫，立刻轻了几两，舒服躺在靠椅上，撇撇嘴道：“本来就该这么喊，再说为了讨好那小丫头，我可是花了不少力气，不从你这讨点利息怎么行？”
雪玉翻翻白眼，促狭道：“敢顶撞太子殿下的大人物怎么有空来我这？”
姬凌生不知这已成两日内在城内疯传的趣闻轶事，狐疑道：“你去了？”
雪玉摇摇头说：“没，不过你弄的动静可不小，楼下那些屁大孩子佩服你跟着神仙人物一样。”
他不再说话，仰头看着屋顶发呆。
雪玉到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怎么连个笑脸都见不着，我的姬大公子。”
姬凌生斟酌了下，正色道：“如果我要当修士，你怎么想？”
她不着急问细因，反问道：“你不是立志要当个逍遥百年的纨绔大少吗，怎么突然想脱俗？”
没听到激烈反对，姬凌生略显讶异，苦笑道：“机缘这东西谁说得清？”
雪玉点点头，收敛神态，一本正经问道：“你真的想学？”
“以前挺想，特别是小时候，那时候简直做梦都想，现在嘛……”
立场模糊的雪玉不劝止，也不怂恿，侧身把思岳城半数男人念想过的娇躯挤进姬凌生怀中，眼若凝波，柔柔笑道：“你若是真去修炼，我也不生气，多等你几个年头就是。你若是当了仙人，我便去做个仙姑，这辈子你应该是甩不掉我的。”
姬凌生双臂微微抱紧，盯着她灿如天星的眼，细声道：“你不是最恨修士吗？”
雪玉嘴角别起浅浅的酒窝，答道：“我恨那人不是因为从小没爹，而是他辜负了我娘，如你心中有愧，不过是负了我，我娘哪怕泉下有知，也再管不着。如真有那天，我也认了。”
姬凌生笑了笑，这不是耍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