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五弟,你什么意思,到底我怎么了,你那样看我?”
柏威在身后大声喊道,柏瓒似没听见,只留给柏威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挺拔背影。
柏威无法,只得转头朝廉涛发火:“廉涛,你这小子刚才跟五弟说了什么,令五弟那样对我?”
“回四郎君,没说什么,小人只说韩家宗子和韩三郎主已经带人随二郎主进二门里了。”
“韩家宗子和韩三郎主来了?君父也回来了?”柏威不可置信地挑眉。
柏威的爹,就是柏商,乃西平县铁官,一般情况下都是早出晚归,偶尔还睡在铁矿上,很少似今日这般早归。
“诺!回四郎君,二郎主也回来了。”廉涛连忙深深点头。
“韩家宗子来定与那一车马蹄金有关,可我就不明白了,那韩家三郎主却是来凑什么趣?”柏威瞪着眼又问了句。
微微垂首的廉涛差点没被噎住气,只能暗自翻白眼。
这个四郎君可真是……
柏忠倒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四弟,怎么能这么说话,韩三郎主可是你嫡亲的姻父。”
“三哥,此话莫要乱说。我和二姊又不是同产的姐弟,怎可说韩三郎主是我柏威的嫡亲姻父?再说了,二姊是庶女,嫁给韩三郎主的儿子也就是个庶嫡子,我堂堂柏坞三郎君岂能和个庶嫡子论嫡亲?”
柏威说完,英挺的鼻子还不屑地喷了下。
这个浑不楞,此时倒是清晰明了了起来。
不过他的话音刚落,柏忠的俊脸便黑了。
柏忠也不答话,转头刚要张嘴和龙郅说话,就见柏坞大门打开,去西市打探消息的子巨、子略和几名部曲,急匆匆地牵马进来。
“三郎君,小人回来了,蝗虫飞的谶语,西市里都传遍了。”子巨赶忙上前向柏忠躬身施礼回禀。
“好,等下见了大郎主再细说,走!”柏忠一挥手,遣散了众部曲家兵,命人将马匹牵回马厩,又叫上龙郅和玉洛,领着僮仆子陶快步朝二门走去。
走前,柏忠似没瞧见柏威般,连眼皮都没朝他撩一下。
一时间,众部曲各司其职地走了个干净,场中只剩下柏威与他的僮仆子略,和二人的两匹坐骑。
二人就显得有些孤零零。
……半晌,柏威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才呆呆地大叫了一声:“忘恩负义的小人君!”
刚回柏坞的子略,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一众人等散了个干净,主子柏威则一脸受气摸样,便立时上前躬身施礼:“四郎君,小的回来了。”又小心的看了眼柏威,“郎君,可有哪个‘小人君’,对郎君做出什么忘恩负义的事儿了?”
子略可不敢笑话他主子的用词是否贴切,只十分小心的也照用“小人君”三个字。
“还有哪个‘小人君’?我好心借给他骓乌马,他倒好,一马双跨不说,还给郎君我摆脸子,到了西市,还与本郎君争抢龙渊宝剑,这种人,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君,是什么?”
柏威一手拽着骓乌马的缰绳,恨声对子略道。
子略含糊地点头附和,心下却暗道:你是怕五郎君不带你玩儿,主动和人家交换的,现下倒又如此说法。
可主子就是主子,再死皮赖脸,蛮不讲理,也是他的主子。
不由得暗自感叹,同是伺候主子,他和妹妹心惠可真没法比。
柏威完全没有理会子略的敷衍态度,继续发泄:“……更可气的是柏忠,竟然说韩家三郎主是我嫡亲的姻父!我与他辩驳了几句,他倒好,也是二话不说,甩了臭脸子走人。我就不明白了,桓姜嫁的就是个庶嫡子,本郎君可是名正言顺的嫡嫡子,怎么能与他论嫡亲?”
子略这时总算听明白了,敢情这位主子将人得罪了,还不自知呢!
子略就近前一步,低声道:“四郎君,那韩家三郎主是庶子,他的儿子自然是庶嫡子了,四郎君与他自然也就论不上嫡亲了。况且,二姑子与郎君也不是同产不是?”
柏威似找到了知己,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临出坞时,当着祖父的面,大家还好一通讲究礼法纲常,怎么这么快,一回柏坞,柏忠他就忘了?竟然还对本郎君撂脸子,真是可气!众人给三房面子那是看在柏瓒份上,可他柏忠怎能和柏瓒相比?不过就是个庶嫡子罢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子略就意味深长地看了柏威一眼,见柏威还是兀自气哼哼的,便暗地里皱了下眉,只得再加引导:“四郎君,就是那个庶……庶嫡子,令三郎君不快的。”
“庶嫡子又能如何?看看柏瓒,那是何等的气势和手段!我柏威又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本郎君我什么时候当面说过他柏忠是庶嫡子了?我就是与他理论了下韩家三郎主的儿子是庶嫡子身份,不想与他认嫡亲而已……”
被自己这么一解释,柏威狭长俊朗的双目里怒气渐渐消散,一丝恍悟爬上了眼底。
总算明白了过来,子略赶忙朝柏威深深点头。
他的主子有时虽然“浑”,但却是个直筒子,心里很少藏有肮脏龌蹉的道道,倒是个好摸脾气的。
“四郎君是明人不做暗事,从未当着三房的面说过庶嫡子的话。可郎君却忘了,韩家三郎主就是庶子,而三房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了。四郎君却要与三郎君辩驳庶、嫡之分,三郎君自然心中不快,面上又不好说,只好黑脸走人了。”
子略细细又解释了遍,最后宽慰道:“郎君乃正人君子,心中没有那些个弯弯道道,郎君不信,过几日,哦,不,等下郎君见着三郎君和五郎君,他们哥俩定与从前一样,和郎君照旧说说笑笑。”
一番话说得柏威立时眉开眼笑:“那是,你小子也知道郎君我是正人君子,刚刚在西市,那龙郅小郎还说柏瓒心胸磊落,什么眼光嘛,其实本郎君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接着柏威叹了口气,心中似想到了什么,语气无奈的道:“得,本郎君大人有大量,不与三房的哥俩一般见识。去,把骓乌马牵走,饱饱的喂上一顿,别让它饿着了。”
柏威伸手爱惜地拍了拍马脖子,这才将马缰绳递给了子略。之后,急急往二门赶去。
牵着两匹马的子略,好似解脱般,长长舒了口气。
转过头,悄悄打量了下朝二门快步而行的柏威,暗自嘀咕了句:庶嫡子又如何,嫡嫡子还不是颠颠的给人家牵马坠蹬去?!
……
柏威脚步匆匆地越过了二门,直奔合和堂。
他刚才是急着想了解一车马蹄金和七星龙渊剑的着落,所以才当着子略的面,豪言了一把他的气量。
柏坞接待客人和议事的地方,正式场合一般都在合和堂。合和堂还是柏厥任职九卿之首的太常时,由柏商请求柏厥题名的。
“合和”二字取自《吕氏春秋》“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柏厥取其有和谐、和睦之意。很显然,他的用心——就是希望柏坞各房和睦共享,子孙昌盛,兄友弟恭,和谐友爱。
合和堂坐北朝南,高高的台基起底,四周廊柱环绕,金色琉璃瓦罩顶,飞檐斗拱,气势恢宏,被柏商建造的颇有“高台榭、美宫室”之皇家风范。
其位置正对着二门,距二门不到一箭之地。
韩氏宗子携带一车马蹄金前来,其规格与正式程度,铁定在合和堂。
所以,柏威很快便赶到合和堂前。
果不其然,合和堂正厅大门洞开,嵌金丝珠帘垂挂,于偏西的日光斜照里,洒落了一地的抖动金影。
珠帘两边分立着两名穿绿衫的婢子,每人手里各端着黑漆描金的托盘。阶下不远处是几名僮仆,有韩家的,也有柏坞的,子巨、子陶都在。
柏威却一眼就看到了正站立在右手门边阴影里的玉洛。
“八……”妹字还未出口,柏威的叫声就被玉洛以手势急忙制止住。
其实,玉洛早就瞧见了柏威,怕这个楞头青瞎嚷嚷,一早便准备好了嘘声的手势。可还是晚了,一声嘹亮的“八”字已然响起。
顿时,玉洛想尿遁的心都有了。
这个二货就不能长点眼力吗?没看她是在偷听吗?!
一见玉洛嘟嘴的样子,柏威倒是有了眼色,高抬脚轻落步地上了台阶,悄悄走近,低声道:“八妹,里面是韩家的人?”玉洛点头。
“……我君父也在?”
玉洛又点头。
“……祖父也在?”
玉洛再次点头。
“……大世父也在?”
玉洛不能不黑脸了,压低音量道:“你自己看!”
再不出声,他还得挨个问。
刚还觉得他蹑手蹑脚的有些觉悟了,一转眼,便原形毕露。
玉洛这个气!
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柏威却依旧继续:“我猜,三哥和五弟也在。”
这不废话嘛,子陶、子巨都在阶下守着,柏忠和柏瓒能不在吗?
再说了,门前摆放着一堆鞋履,不就有柏忠和柏瓒的嘛!
玉洛没有理柏威,身体往阴影里隐了隐,支楞着耳朵想继续偷听。
“谁在外面嘀嘀咕咕的,是四郎么?”一道清冷的声音喝问了句。
还是被发现了,玉洛缩了缩肩膀,柏威却直起身,声音欢快地应道:“回祖父,正是孙儿!”边说边朝玉洛挤了挤眼睛,复又低声:“女子不登大雅之堂。”说完,脱下鹿皮马靴,掀起珠帘,大马金刀地就进了合和堂。
原来这小子跟自己耍心眼!
被个看似二货的人摆了一道,玉洛气得只能干瞪眼。谁让她是女的呢,想登堂入室正儿八经的旁听,绝非可能!
这可是柏坞之内的合和堂,议事接待之重地,那容她个小姑子来列席旁听?!
玉洛只好再行隐身,竖起了耳朵。
“……适才永勖兄说,韩家这两年颗粒无收,唉……”大世父打了个唉声,停顿了下,接着又道:“这都是天灾闹得啊,往常岁比丰年时,我柏氏的名田也不如韩家的出产,永勖兄你是知道的,柏氏的名田能种粮的只有千顷地,况且一亩只能打二石谷,好一点的能打二石多一点的麦子,不像韩家的良田,一亩都能产三石谷麦。”
还在围着亩产多少粮食打转,玉洛断定,十有八九,韩家是来买粮的。
先同情,再哭穷。然后,讲事实,摆证据,跟上庭作证似的,不怕堵不上你的嘴!
大世父好口才。
玉洛暗赞。
“……噫!话不是这么说,”叫永勖兄的也打了个唉声,“虽说韩家的良田一亩能打三石谷麦,可头几年看着风调雨顺的,韩家就年年卖粮,谷仓里的存粮只留有两年的储量,哪成想,连着两年的水旱灾年,比岁不登啊……唉!”
韩昶,字永勖,韩家宗子,也就是韩家未来家主,现任西平县功曹。
县功曹乃一县之属吏,虽不及命卿三人,但在县属吏中地位最高,职权也最大。
韩宗子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哭穷谁不会呀,看谁哭得更厉害!
玉洛却觉得他的伎俩太过流于表象了,令人一眼望穿。
那么个百年望族,还拉来了一车马蹄金,难道家中就只有两年的存粮?
糊弄谁啊?!
玉洛腹诽,但愿大世父别搭理他的茬口。
可有人偏不如玉洛的愿,就听二世父接口道:“噢,只留有两年的存粮,那眼下岂不是要……”
“可不是,亲家公,韩家就要断……”韩三郎主似怕说错什么,微微迟疑了下,才支吾道:“亲家公,不瞒您说,韩家的存粮,实……实在是不多了。”
跳出来的这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倒好。
不愧是姻亲。
前面柏威口中不愿认作嫡亲的桓姜,是柏商原配在世时由小妻陈氏所生,后来桓姜长到十五岁,一过及笄礼,柏商便将她嫁给了韩三郎主的二儿子韩平。韩平是西平县主收市租的金曹下面的右金曹掾,而韩三郎主韩观则是西平县主收民租的仓曹,其兄韩二郎主韩宽则是主管户籍的户曹。
仓曹、户曹、金曹、尉曹,号四曹,功曹与四曹皆是郡县主要曹职。功曹与四曹,韩家就占了三。
柏商为何与韩氏结亲,明眼人一看便知。
当时有一首民谣非常流行:西平豪大家,韩氏和李家,属吏曹掾史,代代亦传家。说的就是这县廷里的诸曹掾史等属吏,被韩、李两大家族世袭垄断的情形。
而相比韩、李两家,柏氏一族除了柏商是直属大司农的西平县铁官外,竟再无一人入仕县廷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