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才看了他一眼,果然走了过来,半蹲在学生们面前。
苏进在塑料布上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基本上都是这两天在石永才的带领下,从各种文物修复的店里买回来的,几乎全是自然材料。
石永才对这些材料非常熟悉,更凑巧的是,老太太们拿来的东西里有一半都是金属制品,正好是石永才擅长的方向。
他拿起一口铁锅,道:“苏进刚才说得很对,清洗一件东西之前,先看它本身的材料,再分析上面的污迹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
“譬如这口铁锅,它是生铁铸的,上面的污迹一半是铁锈,一半是油污,它们长年经受烈火灼烧,发生了变化。针对这种情况,我们通常使用的是……”
“除此之外,不同性质的物品,我们使用的清洗工具也不一样……”
开始讲起来之后,石永才立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口锅而已,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但他仍然讲解得非常认真、非常完整。
学生们都知道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目光极为专注,聚精会神地听着。
石永才讲解的时候,苏进也没闲着,他很快就把老太太们拿来的东西分了个类。石永才示范完一种清洗办法,苏进立刻给每个人发了一份,让他们亲自实验一下。
文物修复师的清洗方法当然专业多了,没一会儿,老太太们送来的东西,就一件件地重新摆了出来。
每一件上面的陈年污垢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每一件都光洁如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尤其是跟另一边还没有开始洗的东西相比,带给人的冲击力极为强大。
老太太们有的是时间,大部分人都在旁边围观。她们不时发出惊叹声,对天工社团的清洗修复满意极了。
十月的帝都正是秋季,夏季的燠热还没有完全结束,没一会儿,天工社团学生们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再过一会儿,连背心的衣服也湿透了。
但是他们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仍然工作得非常专心。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太难得的机会。刚刚入门,就有四段修复师亲口讲解,亲手示范,有几个学徒能有这样的机会?
金属和石刻都是石永才的老本行。他完整地介绍了这两种材质最常出现的污染原因,讲解了不同的状态下不同的处理方法。
同时,他对别的门类也不是没有了解。老太太们拿来的东西都非常常见,当然难不倒他。很快,他就把在场所有的类型全部讲解了一遍,做完了示范,剩下的让学生们自己上手尝试。
学生们干劲十足,马上就动起手来了。
石永才讲得口干舌燥,检查了一遍学生们的动作,站起来对苏进摇了摇头:“你可真会使唤人。”
苏进笑了:“您可是天工社团的老师,本来就应该给大家讲讲课。”
石永才抖出一支烟点燃,意味深长地道:“我倒想听听你来讲……”
苏进笑笑,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准备到街边去买几瓶水。刚一起身,一个老太太拎着一个铜茶壶向这边走过来,另一只手拎着一提碗。茶壶个头不小,里面装满了水,老太太拎得非常费劲。
苏进连忙走过去帮,问道:“老奶奶,您要上哪里去?我送您过去吧。”
老太太抬起头,对着他一笑道:“不上别处去,就是拎过来给你们喝的。这是我自己煮的凉茶,清热去暑,你们都喝一点,小心中暑了。”
“啊?”苏进一愣。
这个老太太跟之前送东西过来洗的那几个完全不同。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旗袍,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打理得一丝不乱。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只是站在那里,就由里至外地透露出一股书香气息,一看就能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风姿。
她很让人印象深刻,所以苏进马上就能确定,之前从家里送东西过来洗的老太太里,绝对没有她。
老太太温和地看着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道:“都是好孩子,应该多注意一下身体。来,茶碗在这里,我都洗干净了的,不用担心。”
苏进回过神来,连忙道了谢,把壶的茶一碗碗地道出来。
凉茶热腾腾的,散发着清苦的味道。苏进把它发给大家,学生们连忙擦干净手,接了过去。
最后,苏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微烫,刚好入喉。一碗茶喝下去,更多的汗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整个头脑连同身体一起都变得清爽了。
“好爽!”
徐英刚刚接过凉茶, 闻到味道的时候,表情有点发苦。他长得比别人都胖,最怕热了。以前这种时候,他喝的都是冰镇的饮料,结果这茶竟然是热的。要不是看在苏进和老太太的面子上,他肯定不会在这么热的时候喝热茶。结果一杯下去,感觉比喝冰饮料爽多了。他立刻亲热地凑到老太太身边,问道,“奶奶,这是什么茶啊?喝起来好爽!”
老太太笑得眯起了眼睛:“还不错哦?这是我自己熬的,加了金银花、菊花、夏枯草……”
她一一历数出来,徐英认真地听着,道:“我记下来了,回头也让我妈帮我熬!”
老太太笑得更高兴了,连声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没一会儿,大半壶茶就被大家全部分光了。学生们非常自觉,喝完茶立刻回去继续干活。
老太太爱惜地看着他们,对苏进说:“勤奋工作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苏进帮她把茶碗和壶全部收好,问道:“奶奶,您住哪里,我帮您送回去?”
老太太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苏进非常坚持,最后还是拎着壶,跟老太太一起走进了南锣鼓巷。
老太太住在巷子中间的一个四合院里,门口有一棵老槐树。这棵槐树一看就有很多年了,树荫浓密地遮下来,苏进一到这里,立刻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他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树可真好。”
老太太跟着他一起抬头,微笑道:“是啊,我小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转眼就几十年过去了……”
苏进随口问道:“奶奶,您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老太太点头道:“我姓纪,你就叫我纪奶奶吧。对,我就是出生在这条街上的。十多岁时离开去上学,直到二十年前,才重新回到这里。”
苏进专心地听着,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束目光,转过了头去。
四合院的对面也是四合院,一扇扇门延伸到巷尾。斜对面的两扇门后,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这边。那也是一个老人,满脸皱纹,拉着一张脸,警惕地盯着苏进,好像惟恐他做什么坏事一样。
苏进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老人一个转身就走了。
“来,这里有道门槛,小心别绊着了。”纪老太太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苏进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跟着她走了进去。
现在的四合院,很多都是好几家一起合住。纪老太太家的这个也是。
她一个人住着向东的两间房,房间宽敞明亮,打理得非常整洁。
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有修养、也很有文化的老太太。窗边的台几上铺着一层镂空的白纱,纱上放着一个梅瓶,里面插着一枝堆纱的杜鹃花。虽然是假花,工艺却非常精湛。娇艳的鲜花映着后面窗户上的剪纸,别有一番情趣。
纪老太太让苏进把茶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苏进很有礼貌地问道:“厨房在哪里?我顺便一起洗了吧?”
纪老太太连忙说:“不用了,一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苏进笑着说:“就是,一点小事,纪奶奶也不用跟我客气了。”
他说得爽快,纪老太太也笑了,爱惜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行,那就麻烦你了。”
大部分四合院的厨房都是共用的,但是纪奶奶家的却是个独立间。苏进按照她的指示,把壶和碗都放进厨房。他在厨房里张望了一圈,有些疑惑,纪老太太是一个人住的吗?屋里屋外的痕迹都只有她一个人的。
苏进索性直接问出来了:“纪奶奶,您的家人呢?”
纪老太太温和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老伴儿过世了,女儿在别的地方住,这里就我一个人。”
苏进“哦”了一声,道:“那您得小心门户啊。”
纪老太太轻轻笑了:“谢谢你的关照。不过这里都是老邻居了,大家都相互照应着呢,不会有事的。”
苏进应了一声,把碗放进水槽,清洗了一下,又放回旁边的碗架。
这时,他看见碗架上的一件东西,突然轻“咦”了一声。
纪老太太在外面问道:“怎么?”
碗架上有一对倒扣的碗,苏进伸手拿起一个,更加惊讶了。他扬声问道:“纪奶奶,这个是……”
纪老太太走到厨房门边,看了一眼,微笑道:“这个啊,是这是我老伴儿留下的饭碗,怎么,看着还不错?”
何止不错?这碗直口平切,内里白色,外壁四周画着粉彩的折枝石榴、桃、荔枝三种水果。白釉青白光润,彩绘釉彩鲜丽。碗底上写着“大清乾隆年制”,青花篆体字,六字三行。
苏进的手指在碗面上轻轻抚过,玉脂一样滑/润的感觉透进皮肤,带来清凉的感觉。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真货!这的确是乾隆时期的古董,官窑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