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散尽，我跃下深谷，看到地上软弱无力的离若和众人，依旧保持在原形状态，我默默的等候在一旁，等待着他们恢复妖力。我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身上的猎妖人气息伤害到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沉沉入睡，一只冰凉的手触摸到我的下颌时，我才惊醒过来，抬头一看，是已经恢复妖力变回人形的离若，俏俏等人则远远的站在下面，抬头望着我。

“对不起。”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捏着离若的手，在脸上摩挲着。

“若不是我心急，本可以让重黎一行受天水破元阵影响之后再出手的，这怪不得你。”离若略带微笑，但是我知道，她很失望。在重伤了重黎之后，穷奇本是囊中之物，虽然有个夜养出现，但若我拼命一搏，至少可以拼到离若妖力恢复的时候。

猎妖人之间实力相差很大固然不假，但各有各的本事，要认真对阵起来，也不是没有变数。

我望向俏俏，她看见我的目光，勉强笑了笑，这四凶多半是为她而寻的，四去其二，已经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

“下一次，我会全力的。”我对离若说。

“你本不必卷入这样的纷争，平平静静的过你的安稳日子。”离若轻声说，“若是不开心，便回去吧。”

我摇头，“我很开心。从你离开之后，我才是没有真正开心过，而且，我也有在你身边的理由，我已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你了。”

脑海中夜养那决绝的样子又在闪现，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若信任真的存在，那么背叛理所当然会跟随，这不算什么。我告诫自己。

“妖儿！”正细思间，皓月萤火搀扶着的妖儿突然倒地，两人发出极为担忧的声音，离若一跃而下，走近妖儿身边。

“劳累过度，恐怕是支撑不住了。”离若眉头紧皱。

我只了解千兕是天地之间善念所聚，善念积存不易，所以千兕成妖极为困难，若是要成人形根本是没有可能。从离若说到千兕开始，我就在思考她的来路，想来定然是离若以自身力量来促成的。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了，离若刚刚恢复妖力，但要再帮助千兕恐怕是有心无力。

“贺，帮我定住她的时间！”离若望向我。

“‘逝’虽有这样的能力，但是伤害也是不小，到时法术解除，恐怕更是回天乏术。”我有些为难，斩妖剑伤妖秉性如此，非我所能控制的。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妖儿大部分力量来自于我，除了我，谁也救不得，只能以此保持，等我妖力全部恢复，再做打算！”离若颇为焦急。

离若自有打算，我也不便再多说，召唤了“逝”，使用了五瓣花▪刹那，将妖儿本体停住，离若则从口中吐出妖丹来，准备就地强行催发妖力。那妖异的妖丹硕大无比，我在所有记忆之中搜寻，都没有找到比这大的妖丹来。

妖丹是妖怪修行时的妖力存储，待到有需要时可取之使用，平日里天地精华，日月灵气也是可以自然而然的被其吸收，成为妖力，一般妖怪只有成精之后才会拥有妖丹。

浮悬于离若头顶之上的妖丹中妖力倾泻而下，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良久之后，那妖丹才失去了光芒，重新回到了离若口中，被吞咽了下去。

“可以解开法术了！”离若面色红润，黑发亮泽，双眼之中迸发着光辉，她走近妖儿，待我解开法术之后，她双手紧握着妖儿的手，只见一道道白色的光影纷纷向着妖儿身上窜去。

离若，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紧捏着拳头，连呼吸声都重了，我挨在近处，妖儿的面目十分清晰的印在我的眼帘里，而离若与她正面相对，更好比较。

两人面目虽有差异，但却有八分相似，只是发髻与穿着不同，又因此前隔得太远，我没太注意，此时，却是清清楚楚的看得分明了。

为了四凶，离若不惜分灵裂魄制造分身，更将自身善念聚起促成千兕，若说是为了俏俏回去妖界而做这样的事情，我怎可能相信！

莫非，从一开始离若也想着回妖界？

“在这个世界待得厌烦了吧？还是，妖界也有你不得不回的理由呢？”想到此，我的心疼痛不已。

我希冀自己能掌握更多，但每次总是事与愿违。我总是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但临到头来总是无法坚持到底。每个人都很容易看到自己的缺点，但改正起来并不容易。我默默的跟在一群妖怪的后面艰难的行走，失落与懊悔充斥着我的脑海。那火热的太阳照射下来，我的眼前一片炫目，五彩斑斓的色彩犹如妖异的媚惑，我一时看不清去路，脚下一个趔趄，竟是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床上，这是我在苗家大院的房间，想来是我晕过去之后，被他们带回了这里。

我不想动弹，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就如看到我自己的内心深处，幽暗而无光明。

脑海中重黎的话不停的震响，夜养那冰冷的面孔不停的闪现，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目的走在了一起。他说我会明白，我究竟明白什么，难道那个将我杀死的重黎所做的事情是他所认同的，他所选择的道路，便也是要让这世界陷入上古乱世，好群雄并起么？

不，我一定是在哪错过了什么。

猎妖人的使命便是清除人世一切的妖怪，也是阻止巫族后裔复苏的一道屏障，重黎可能被冲昏头脑，但夜养绝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而且，若回到上古乱世，猎妖人的力量根本无足轻重，巫族后裔才是真正的世界主宰，到时猎妖人是否还有必要存在还是未知之数。

那么，重黎是在向我传达什么？公孙断的目的！还有，离若……

我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如果重黎所说的是真的，那么离若用四象传送法阵的目的就不只是要回到妖界那么简单了。可是那么善良温柔的离若，怎会狠下心来做这样的事情！

妖儿！想到她，我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竟止不住的发抖。

这所有的一切，这所有的一切，原来早已一环一环的紧密连在了一起，我却未能发现！是我天生愚昧，还是被这所谓的感情蒙蔽了双眼。

离若，你果真已经不是以前的离若了。

我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工具还是玩物？

“你醒了？”一个温柔而带有些惶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循声望去，是一袭绿裙的妖儿，眼神明亮中带有些茫然无措，似是畏惧，更似彷徨。我的眼神一时恍惚，竟是将她认作离若的错觉，我在刚刚遇到离若的时候，她多多少少也是这副神情。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是不是不将她带离那个结界才好，那样，我便可以站在高高的教学楼上，时常看到这幅表情，那时候那么让人心疼的表情，在此时却让我欣慰不已。

“是啊，醒了。”我点点头，压抑着脑海中所有的思绪。

“那，你可以陪我走走吗？”妖儿顿了很久才开口，似是心中很是犹豫。

“你刚成妖未久，我身上气味太重，会让你感觉不舒服的。”每使用一次斩妖剑，猎妖人的气息就会更重几分，此次又用了两次，脑中关于以往的记忆更多了些，想来气味不会太轻，所以拒绝了。

“不要紧。”妖儿摇摇头，“离若姐姐替我增长了修为，我已经不怎么怕猎妖人的气味了。”

我只好爬起来，向着她走去。外面的院落里空荡荡的，只有杨皿一人正在看小人书，随着妖儿出了院门，她一直低着头，手不停的摆弄着衣角。

“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见此情景，我问。

天空已经阴沉下来，西边的云厚重一片，让我觉得气息凝重。

“没有。”妖儿摇摇头。

两人陷入一种无法言明的尴尬，只好没有目的的在苗家大院旁边的山林小径慢慢的走。既然是说陪着走走，就陪着走走吧。

“恶止兮，善之始，天穷兮……”我轻哼起她之前唱的歌。

“你也会唱？”妖儿好奇的问。

“听你唱的，唱得很好听，刚刚突然回想起来了，这是什么歌啊？”我问，像是某种咒语，但又有所不同。

“《道传》。”妖儿道，又接着我的唱了下去，“地之尽，阴阳相合兮，清浊不辨……”歌声柔和而美，让人心中不良情绪一扫而空，更是有几分清朗。

“真是神奇。”周围的世界似乎明亮多了，看在眼中，有种莫名的欣慰。

“天地之间的万物都是两两对立的，有阴有阳，有善有恶，而《道传》可以将这些中和起来，成为虚无。”妖儿解释道。

“你听到了我心中的怨尤之声吧？”我侧头望着她。

“我只是不愿看到你和离若姐心存嫌隙。”妖儿没有否认。

她是离若的一部分，自然也能拥有她的能力，想听到别人心中想法，简单无比。

“我们之间没有嫌隙。妖儿。”我轻叹了声，透过树顶，望着阴暗的天空，“我和她，只是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之上。”

“你们……”妖儿语塞说不出话来。

“妖儿，你对离若了解多少？”我抓住她的手臂，双眼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

“了解？我记得不清楚。”妖儿一怔，连忙摇头，“我不了解她。”

“不，你了解的。”我甚至显得有些粗暴，我用手捏着她的下巴，我要让她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离若是不是把她关于我的记忆大部分都转移给了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妖儿惶恐不安，挣扎着。

“离若把不利于她的善良转移出来，做成了可以帮助她的你，她自然也可以把那段纠缠她的感情全部转移出来，她要把自己的心变得坚硬如石，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走下去，才敢把我当工具一样使用！”我的心无法平静，若不是妖儿说出我和离若心存嫌隙的话，我还无法想到这层，妖儿明明是对我和离若的过去了解的！离若自然不会和她说，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承接了离若的记忆。

“这样的话，不也说明她心中是有你的么？你又何必如此的憎恨她。”妖儿双眼通红，流下泪来。

听到这话，我如受电击一般，退后几步，颓然的靠在一棵树上。

果真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的确是憎恨了，憎恨离若的绝情和冷酷，憎恨她为达目的不顾一切，更憎恨的是她还虚伪的靠近我，明明在她心中，关于我的过去都已经不存在了。

“只有我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多珍惜你。”妖儿慢慢的靠近我，手抚摸在我的脸上，就像当年离若的模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画面，你的每一句话，她都深深的刻在脑海里，一丝都不曾忘却。”

我朦胧的眼中，看到离若就在眼前，我想揽过她亲吻，但我知道，这不是她，这是拥有她记忆的妖儿。

就像我拥有了前任的记忆，心中对幽有着感情，但依然无法有爱意一样。

妖儿就如我那时候一般，她是她自己，她不是离若。

“总有一天，当离若姐姐完成了她想要做的事，我会把这一切的记忆都还给她，那时候，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妖儿面带笑意，眼中却闪耀着泪光。

“妖儿。你太天真了。”我摇摇头，“她没准备要回头了，当她心中有了把记忆剥离的这个想法之时，想把我当成工具来用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我了，但我不怪她，因为她的心中，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存在着。人的一生，总要经历一些插曲，我和她都只是彼此路途上的一段插曲罢了，我若早些放手，便也不会造成今日这样的惨淡收场了。”

那个嚷着要吃棉花糖的离若，那个让我清洗头发的离若，那个像猫咪一般躺在我身旁的离若，那个牵扯着我手走过茫然大雪的离若……若我止步在九夜工作室，离若便依然是我的离若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哈哈，斩妖剑‘逝’总是留恋过去之物，所以注定被一个情字所累，直到今日方才醍醐灌顶，将一切悟透了。”一个黑影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奇峰。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我不知道他跟了我多久，但从这种说话的语气来看，他对我了若指掌。

“我可无心来看笑话。”奇峰依旧是那副矮胖的死样子，眉目之间不笑都带着三分贼意，“只是夜养说以你的资质一定会很快领悟，所以让我在这附近候着而已。”

“他那小子装出那副样子，下次见面，小心我削他！”我没好声气的说。

“那副样子可不是他装出来的。”奇峰笑眯眯的走近，“先跟我走吧，慢慢的你会知道一切的。”

“你要走？”我刚跨出一步，妖儿从后扯住了我的衣衫。

“我曾经说不管离若如何，我都会陪同她走下去。”我苦笑道，“这一次，我又无法守住自己的承诺了。”

“可是……”妖儿松开手，却依旧想要说些什么。

“再见了，妖儿！”我不想再听，将身一纵，在山林之中飞驰了起来。

“你慢点！”奇峰施展飞行术，被我甩在身后，嘴里一个劲的呼喊着。

离若，下次见面，我们是敌非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