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若在前方默默的走,我在她身后半步紧紧跟随,分离那么久,彼此果真生疏了。往日的我们即使一天不说话,也不会感到尴尬,如今,不说话,心中却有几分难过,但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那时候的我总喜欢将手插在裤兜做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招摇过市,抿着的嘴角展露出桀骜的笑容,她则挽着我的手,笑得无忧无虑。
时光荏苒,总是物是人非。
我抢快一步,学着旧时模样,将手插在裤兜里,左手臂弯弯探向离若的右侧,口中未有言语,只是含笑的望着她。她明白我的意思,挽了过来,面孔之上的表情却是顿了一下。
“呵,还是这般没长大。”她将头靠近些,勉强笑出的表情中夹杂了一丝轻轻的叹息。
我装作没有看见,“不长大,也许更好呢。”
周旁的绿树枝桠摇摆,有小鸟在树林中啼叫,知了正在进行入秋之后最竭斯底里的悲鸣,俏俏刻意离我们不远不近,走在我们的身后。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四凶之一的穷奇,离若早已经查明了具体的地址—在贵州东北部的某个叫康归的小地方,并安排了人守候。离若和俏俏都能运用缩地成尺的法术,却无法携带不谙此法的我,反倒是飞机、汽车、毛驴之类的交通工具使用了个全面,最终到了这繁茂树木覆盖的康归土地上。临到最后地势险阻,再也无法使用任何代步工具,只得步行,仗着身手轻灵,倒也可以悠闲欣赏这奇山怪岭,看遍青葱绿色,苍云飞絮,又见山下一道湍急撞击石头而显出白色水花的河流发出轰隆震响,犹如一条银甲白龙奔跃,不由赞叹盘古大神创世之妙。
虽然地处偏远,地势险峻,但依旧有农户散居在山林之中,袅袅炊烟升起,鼻中竟能闻到美食的香味。不多时,走进一个庞大的苗家大院之中,以前也曾到过凤凰,这里的建筑却远比那里的古朴。穿着传统苗家服饰的苗人热情忙碌着,早有两个女子在门口迎接我们,大略看去,几乎一摸一样,仔细瞅瞅,才觉得略有差别,左边一位笑容满面,另一位则笑容平淡许多。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窜入鼻中的是淡漠而孑然的清香,原来两位竟是不折不扣的花妖。
“离若姐,你可算来了。可把我想死了。”左边笑容夸张的女子扑到离若身边,见离若挽着我手,嘴巴嘟了嘟,固执的将她的手扯了出去,“你看我手也瘦了,脸也瘦了,腰也瘦了,不信,你摸摸,都是因为想你……”
“皓月!”另一位摇着头喝止,似乎为有这么个太过坦率的姐妹而无奈。
“你们两个又弄些花样来骗我!”离若笑了笑,将名叫皓月的女子推回去,“好好站直喽,谁也不能笑。”
两名女子听话的站到一起,停止了笑容,竟似没有丝毫差别,离若皱眉思考一番,指了指右边的女子,“你才是皓月。”
两人左晃右晃的换动着位置,然后一齐说,“再猜?”
服饰本来就够花哨,银饰又亮晃晃的,让人眼花缭乱,离若仔细看去,却是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我有些好笑,这离若竟也和这两个丫头玩这小孩子游戏。
离若摇摆着手,“不猜了,你们两个,虽然一个叫皓月,一个叫萤火,可是完全都没有差别,连心里想什么都一样,我怎么能分辨得出来!要叫你们,就只能把你们放一块叫,皓月萤火。”
“太狡猾了。”皓月和萤火几乎是异口同声,连表情都一致,就如一面镜子。
原来是双生花。有位哲人说,世界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我觉得他应该是不知道世上有双生花的。
“你们先去玩吧,我要和妖儿谈点事。”离若说,径直朝楼上走去。
“这两个女孩子有点意思。”我不由的赞叹两位女孩子的天真无邪,世界上最完美的双胞胎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们两个就是调皮了些。”离若说,“刚开始遇到的时候皓月装得很深沉,萤火装得很天真,然后煞有介事的介绍自己。等我刚转过头,两人就换了位置,换了表情,两人就是这样以此为乐,让别人弄不清楚谁是谁,只要叫错名字,她们就嘻嘻哈哈的,似是有什么阴谋得逞一般。”
“就算是你,也真的分辨不出么?”这不免让我想到西游记里的那只地听,心里明白却不说。
“连她们自己,大概也分辨不出吧。”离若从阁楼往下望了望,推开了房门。
我并没有进房,因为我闻到房中有很浓的妖气,显然是刚刚成妖不久,若是进去,我身上的猎妖人气味绝对会让他感到压迫,离若明白我的意思,进了门,又将房门掩上了。
我扶着栏杆打量着下面的苗人,他们中多数是正常的人类。
俏俏未同我们上楼,她已经被皓月萤火两姐妹牵扯着,融入了苗家大院热情的氛围当中,随着他们喝着米酒,跳着舞蹈,看着她欢快的模样,我忍不住轻轻的笑了笑。
也许是我凝视得有点久让她发觉了我的存在,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示意般点了点头。
“下来一起玩啊。”两姐妹一同叫我。
我摇了摇头,站在离离若最近的地方,一直是我的心愿吧。
“俏俏姐,那家伙是谁啊?这么趾高气昂的!”两姐妹见我拒绝,立马就变了脸色,虽然看起来是在低头和俏俏窃窃私语,但那不大不小的声音,明显就是说给我听的。
我不由苦笑。
“他还挽着离若姐的手!”不知是皓月还是萤火。
“是啊是啊。很奇怪呢。”不知是萤火还是皓月,“看上去色迷迷的,俏俏姐你可要小心。”
我脸部肌肉强烈的抽搐了一下。
“他就是那个样子的啊,接触多了也就习惯了。”俏俏显然不是在为我开解。
果然不愧是些妖精啊。
“要变的话,都是变成女生好看一点吧?”是谁?
“是啊,变成一个男人的样子很别扭呢。”皓月萤火中的一位。
“特别是也不美型一点。实在很诡异啊。”好吧,能这么说的,除了两姐妹还会有谁,“莫不是修行太久了,所以心里扭曲?”
我不是妖怪。我干笑着默念数声。真是头大啊。
“他啊。”俏俏偷笑着望了望我,“多少有一点吧。”
今天天气真是不错。我抬起头来,假装这个世界与我无关。
“他在干嘛?”皓月萤火显然不会罢休。
“赏月吗?”另一位立刻接过话题。
“大白天有月亮看吗?”其实,可以理解成自问自答。
“所以才说他很奇怪啊。”
“真是呢。”
“不过,这样看上去,还是很顺眼的呀。”
“你是说他抬头的样子吗?”
“对呀,正是因为看不清楚面孔嘛。”
“我也发现了。”
淡定。淡定。
离若打开门出来,我如释重负的转过身。“这两个丫头心情不错啊。”什么都逃不过离若的眼。
“我的心情可是大受影响。”我无奈的摇头,“我们什么时候去拿穷奇?”
“现在妖儿状况还不稳定,恐怕得等一段时间。”离若轻叹一声,似有些不从心愿。
“妖儿她?”一个妖力不强的妖怪似乎与大局无关,我不免疑惑。
“千兕【sì】。”离若知道我要问什么,“有她,我们才能控制住凶横的穷奇。”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抓捕这四凶,离若原来准备已久。
离若迟疑一下,似是要说什么,我故作不见,揽过她笑了笑,“有妖儿在,这四凶应该很快就能抓齐了。”
离若,我并不想知道太多,你走你的路,我陪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你看,他又揽着离若姐了!”两姐妹走了过来,同时指着我,异口同声,但话却是对着双方说的,似是向对方告状一样。
“这么色,你说,你是不是狐狸!”其中一位,又加一句。
凡是花妖,因其清丽脱俗,戾气不重,所以对气息气味的辨别会很模糊,认不出我是猎妖人也在常理之中了。
刚好俏俏走近,听到此话,神情古怪。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俏俏终于也尝到苦头了。
“让你奶奶【苗语中妈妈的意思】准备两间房吧,他们要暂时住在这。”离若连忙转移话题,打发她俩,两人才收声走了。
“她俩一直和人类生活在一起?”我听离若这般说,便问。
“很好奇吧?”离若笑了笑,“妖精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故事,你总是会这么想。”
“这么有趣的人,当然会有些有趣的故事。”离若的话让我想到以往,那时候的我接触妖怪并不多,总是想让她多说几个妖怪的故事,如今时过境迁,所遇到的妖比遇到的人还多,心中自没有了那么多期盼。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话语总是不自觉的抖搂了出来。
“人虽是有趣的人,但故事,并没有那般有趣。”离若的确是知道她们姐妹的故事的,这个故事肯定让她有所感触,以致向我靠近了些。
本来苗楼一般都是依山而建,我所住的苗院却建在山腰的平地,模样也比一般建筑都大上很多。苗院的主人孙奶奶家只有四口人,除了皓月萤火,还有一个才七八岁名叫杨皿的小儿子。大概一直以来都与女人为伍,见了我,开口闭口哥哥的叫个不停,不多时就与我玩熟了,还约我晚上到后山去捉萤火虫。
苗乡的夜清清冷冷,月华高挂,下方游离着浅浅的薄云,宁静到了极致,就连白日所见的轰隆白练河水,此刻也似入眠一般,只余下柔绵的潺潺之音。转过几个山坡,到了后山,又是另一幅情景,我本以为跟别处一样是荒山野林,却不料是个宽广辽阔的草地,半人高的茅草随风摇摆,白色的絮花四处飘飞,月光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杨皿手中拿着捕虫的网兜,在前方循着小径一步步的往着茅草丛深处走去,我紧跟在后,手不自觉摊开,任如雪的絮飞落满面。
我想起和雪女初见的那场雪,又想起蜷缩在离若怀中的那场雪,以前的雪对我是个禁忌,如今,再不会害怕了。但,如果害怕该多好。
“快点,快点。”杨皿在前面走着,见我发呆,不由催促,他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眼睛中充满着对热衷事物的明亮光芒。做小孩子真好,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那么明目张胆的争取获得。
“啊。来了。”我拔开两旁的草,向着前方跑去。
“看吧,很多萤火虫!”杨皿喜笑颜开的站定。
“这……”我无法描述这种场景,如果说先前的飞絮密集如雪,那此刻,萤火虫就代替了那些飞絮,在靠近溪流的地方成群结队的飞起,虽不如那蜀山绝顶的幻世奇景,但在这种地方,见到纵横数里的萤火光带,哪还能分清楚天上人间,有种踏上虹桥的飞仙之感。
“怎么样?多吧!”杨皿的眼中只有他要取的东西,对美景反而没有观赏的情致。
“这么好看,咱不如就在这看看吧。”我见他跃跃欲试,不想让他因小失大,好意提醒。
“在这看?”杨皿疑惑的望向我,“我想做个萤火虫灯,课本上说,古时候有人用它们来看书呢,我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世人皆被虚妄迷眼,置身其中,又哪记得本身取舍,如此,我却不如一个小孩子了。
“皓月萤火。”我想起离若跟我讲的故事,“你的哥哥,就是在这遇到你的姐姐们的吧?”
“我不太清楚,我很小的时候就没见到哥哥了。”杨皿忙得不亦乐乎,苦于杂草太多,走动困难,只能待在近处挥舞手中的捕虫兜,显然对自己有无哥哥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
那种名叫双生的花,可能存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甚至可以生长在房屋外,极靠近人的地方,它们盛开一处,两花同株,只为有情人出现。若是男女二人相见,必然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只有男女其中一人相见,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自己的意中人。
这些是我以前就知道的,而离若告诉我的,却是不一样结局的故事。那个名叫杨血的苗族男子看到了双生花,不久,他就遇到了皓月,很快便坠入了爱河,此后,便有了不间断的约会。有一天,杨血却在偶然的机会中看到了一摸一样的两人,并听到了姐妹们的话,原来,在那段约会的时间中,是两人交替前来的。杨血出来指责两位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欺骗他的感情。
我不知道原话是什么样子,但感情被欺骗这种心理绝对是会有的。
但对于所有一切都一摸一样的两人,所付出的感情难道会有所不同么?
这是我无法知道的答案,杨血跳出来指责几句,立马哑口不言,因为在他面前的两位女子,他根本无法说出自己对哪一位有感情,而对哪一位没有。
“那是无法抉择的,杨血最终走了,远离了这里,远离皓月萤火。”离若告诉我结局。
“即使是把感情给予了两位不同的人,有的人,大概也不会知道自己是爱哪一位多些,哪一位少些吧。”离若又说。
我轻轻叹了一声,躺倒在了飞絮萤火双重飞舞的草地之上,望着那明月穿行在薄云之中。
人的心意,就如此时的月一般吧,看似明亮,却总难分明。
双生之花,双花同株,双生同争,竞相求生,时久,必有其一枯萎,其一灿烂,然有一死亡,另一必腐坏,是双生,亦双死,故两者不可取其一,亦不可尽取,只可远观,落殇其华。《双生花▪异书》
注:异书是记载妖物的书籍,故此处的双生花,其指代已是可化身成人的花妖。若两者有竞争之意,其结果必然是双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