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杀意顿减,黑一声啸鸣,口吐烈焰朝我扑来,我将身形一闪避过。再回首时,她已经从石室门口飞了出去,巨大的石门轰然合上,将我关在了石室当中。
我脚踩在横越的凤凰尾链上,与那副飘零的骨架面对面。
猎妖人继承记忆和姓名,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名字总能延续,就如我的历代前任都叫贺一样。
如此,拥有红莲斩妖仙剑的这个人名字该为萧遥,不过,名字实在太过久远了,有些生疏,我并不确认。
即使都为猎妖人,我们相遇甚少。猎妖人奔走各地,而且觉醒时代不一,经常在某些历史时期,只有某一位甚至是某几位猎妖人存在于世,其余的就跟沉睡了一般,杳无音讯。就像我的前任,在那落雁山上死去,直到数千年之后,才有了我的觉醒。
不过,蜀山绝顶出现日月同辉事件的时候,猎妖人还是出现得比较齐全的,这就让我们有了相遇的机会。只不过,那样的见面机会是几千年才出现一次。奇峰那小子完全不懂,说是日月同辉每过百年就出现一次,实在太过扯淡。
上千年,即使有剑在手,很多东西依旧是记不得了,我想不起萧遥的前任过往。我记忆中只有那院落里手持红莲的青年男子,一剑劈翻了雪女的男子,让我更为难受。
因为这,与我相关。
“萧遥。”我直呼其名,一剑刺在了他的身体之上,“半月▪往。”这样的话,可让他身体在短暂的时期内恢复到半个月前较为完整的样子,减缓他的疼痛。
萧遥的血肉慢慢的恢复过来,这让他的伤痛减轻了几分,不再不自觉的悲鸣了,只是整个身体根本没有丝毫活气,依旧如一具死尸。
“‘逝’?”萧遥声音很低,似乎连灵体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我只认得你的剑,我的剑丢了很久,已经不记得你的名了。”
剑是大部分前任记忆的承载,这就是为什么握剑的时候,猎妖人会变得像另一个人。
而且,他显然忘记了那个冬天站在院落里的我,只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是的,同类。
“我叫贺。”我回答,又问,“我该怎么做?”
“杀了我。”萧遥说。
这种情形,解脱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但是,我下不了手,虽然我的脊椎中已经失去了红莲,但想起那赐予我生命的行为,我的脊椎仍隐隐作痛。
“恩。”我终究点了点头,却又不甘的问,“怎么会弄成了这样?”
“我弄丢了我的剑。”我感觉得到他的凄然。
“哦。”我不禁低叹一声。
“虽然我这样说很不在理,不过,放过她吧。”他停顿了一会。
“可是,她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心中有些怒意。
“她想救我。”萧遥说,却似笑了一下,“只可惜,她不懂生死有命。”
“救你?”我更有不解,“为什么?”
“百年前,我以红莲之火促其成仙,但她凡心未了,反受红莲之火烧伤,道行锐减,心性大变,从灵兽堕变成妖,我们也由此成为敌对之势。为了恢复到以前的情形,她以人类精元为食,想以此快速恢复以前道行,却不知此会越陷越深。我不忍见此,便弃之不顾,远走他乡,直到后来我失了斩妖剑,濒临死亡,被她发现后,用了拘灵之法,让我苟活于世。她跟我说再寻找合适的身体,一定会让我继续活下去。呵。”萧遥笑得无奈。
“倒也是单纯的女子。”我不禁黯然,却又叹道,“你姑息了她啊。”
“总觉亏欠,所以……”萧遥说。
“亏欠。”我细品着这两字,“你总是喜欢追责于自己,都是些本与你无关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关系?”萧遥不解。
“总之,正是因为亏欠二字,才将你弄成了这般模样。”我捏了一下拳头,吟动了夺魂咒。
石门却突然打开,黑一声厉喝,“你要敢伤他,我跟你没完!”
我定睛看去,却见黑的旁边还站了一名女子,正在活动手脚,看来是寻来的帮手,但那模样竟也有几分熟悉,我不禁说出两个字来,“是你?”
那是多少年前?一个简单的定身术让我孤零零的在黑夜的街道上站了一晚上。我记性很差,有些东西却还能记得清晰。因为那晚,我遇到了夜养,更看到了曼妙的东西。所以我说,“是你?”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姓名,更想不到她是黑的帮手,我只知道她是蛇精,美丽的蛇精。
“小道士挺厉害的嘛!”黑身边的女子根本没认出我来,不停的揉捏着手臂,又舒展了腰肢。
“原来是你!”听到她的话,我意识到这人就是先前和我同关一个石室的那个女子,刚才在那火光黑暗,我竟没有认出她来。当然,她对我印象显然不够深刻,即使我露在灯光之下,她也对我没有一点感觉。
“什么是我是你?”她反倒有些疑惑。
“忧一,我们的事情稍后再算,这小子是猎妖人,不除掉他,我们都有危险。”黑打断她的话。
“这点我当然是明白的。”忧一很快甩掉了疑惑的表情,冲我略略一笑,眼神闪闪亮,犹如一汪清澈的潭水,腰肢更是自动就扭成了最柔软姿态。
对我用媚术!我不由内心好笑,蛇精毕竟不如狐族,在这个术法上的天赋有云泥之别,媚媚普通人还可以,对我,丝毫不起作用。
“停手,纪意。”萧遥的声音从我身旁传出,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责怪。
黑向前的身形突然停顿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神极为复杂。
“不打了?”忧一也明白媚术没用,站直了点身子,见黑停顿,望了黑一眼。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黑幽幽然,生硬的面孔上,挤出一丝笑意,“纪意这个名字,我自己都快忘了。”
“又是抒情篇么?”忧一嘟嘟嘴,身子向后靠在了墙上。
“我怎么可能忘记。”萧遥说,“那是你最好听的名字,什么黑,什么胡椒之类的,我一直都觉得不好听。”
“可是,那么好听的名字,根本不配我现在的模样!”黑想到什么般,笑意锐减,一下显得狂躁起来,“我只配叫黑!”
“不要再错下去了!”萧遥打断她的话,声音很大。
“我哪里错了?”黑迷惑了。
“以人类精元去修行,还是用凡人的血肉来为我重铸身体,这些都错了。”萧遥说。
“可是,你之前没告诉我这些是错的。”黑望着萧遥,又将手指向了我,“是不是他!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与他无关,是我太累了,想要解脱了。”萧遥的声音悲戚。
我刚刚的夺魂咒出口,可能已经让他做出了面对死亡的觉悟。
“可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黑摇摇头说。
“说什么不在乎你用什么方式修行,说什么我想活下去,都只是我觉得对你有亏欠罢了。”萧遥苦笑道,“十多年了,我早该还完了,你也该面对我早就死了的事实。”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黑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你这样强留着他的灵魂,为他寻找合适的身体,每一次重铸,就是让他经历一次生死,而且,每一次都是亲身经历肉体腐烂的痛苦,这十多年来,你记不记得重铸了多少次?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在做些什么?”我在旁喝道。
“可是,要想复活,这些都是必须得经历的!”黑见我出声,似是底气足了几分,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猎妖人的灵魂在长期的修炼中极为强大,在普通人中根本找不到相符合的肉体。”我反驳说,“你只不过是在乱杀无辜。”
“怎么会?”黑如受重创,退后数步。
“纪意,到此为止了。”萧遥说,“原谅我一直对你的纵容,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去伤害人命了,贺,动手吧。”
“不要!”黑大喝一声,“你看,我的身体很快就要恢复了,你也可以,一定可以的!”
她突然撕开了衣衫,露出白皙的皮肤来,但身体的大面积还是有烧伤的痕迹。
“我一直不敢接近你,怕你看到我丑陋的一面,我极力的想要变回以前,可以叫纪意,可以有着和纪意相匹配的美貌和一切。因为你说过,你的纪意是美丽动人的!”她颓然的跌倒在地,“我就快回到以前的模样了,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
听到这话,我的思绪回到了千年以前的落雁山,眼前竟然雾蒙蒙一片了。
石室门口的黑哭得一塌糊涂,忧一站在她身后表情淡漠。萧遥已经不知道如何回应。
“还记得你的剑丢在了哪里吗?”尾链之上,我问萧遥。
“一个小孩身上。”萧遥被黑的话感染,陷入在不知所措之中,良久才开口,“他中了雪女的诅咒,所以将剑化成了他的脊椎。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如果不是他,你们本可以幸福的在一起吧。”我本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孩子,但最终闷在了心里。
“妖人殊途。”萧遥生生的吐出了四个字,带着一丝无法言明的苦涩。
“是啊。”我竟犯傻了。猎妖人对妖怪的杀意来自本能,那是一种不可控制的杀意,会在不经意之间萌发。我为自己设定禁咒,在某些程度上就是为此,但这种禁咒,却不是每个猎妖人都会。如要追根究底,我的这种术法得益于以前和幽在一起的前任,是他为了能和幽在一起,利用“逝”的特殊力量,创造了这样的禁咒。
“猎妖人本就是没有爱的,我和她,终究只是个误会罢了。”萧遥说。
“也许吧。”我不想辩解,很多东西,只有他自己内心明白,每个猎妖人都有着丰富的阅历,该如何取舍,其实早就心中有数。
若我反驳,就只是为自己反驳而已。
法术“半月▪往”已经开始消散,萧遥的身躯很快就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他忍不住大声的哀号,我拔起剑,再次唱起夺魂咒。
正在此时,一道火光汹涌扑来,却是黑突然现出原形,吐着火焰,向我飞快的席卷而来。我不料她还未放弃,急忙掉转身形,可哪还能避让,只得放松身体,从尾链上顺势落下,滚落在了地面之上。
再抬头时,只见头顶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石室,黑全身火红,沐浴在了火光之中,围绕着萧遥盘旋转动。萧遥浑身散发出蓝色的光辉来,完整的灵魂都显现了出来。
“即使要走,也要带上我。”黑说。
“这又何苦。”萧遥的灵魂张开双手,做出了欢迎的姿势。
黑身上火势大涨,与火光浑然一体,只见一线火光源源不断的涌向了萧遥的怀抱。就在撞击的那一刹那,火光四散,犹如一场火雨消散在了空气之中,而那幽蓝的灵魂也在同一时间如碎裂的钻石一般飘零的飞洒在了空中。
我呆然,却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泪水。
十八年前救我的那个男子就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那么,他为何救我,真的只是因为误伤了我对我亏欠,还是因为纠缠在猎妖人身份和爱上妖的复杂关系当中想要摆脱?
我不得而知,我更不知道他是否为了那件事而后悔。
我只知道,他在张开怀抱欢迎黑的时候,他的灵魂静谧而安宁,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直到最终,他还是想要拥有她。即使,与之同死。
若不是我的出现,他定然还能忍很久吧,所谓的杀戮无辜,在他眼里,怎如望一眼黑来得重要。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身体这种事情,他本就知道的。
我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忧一依旧站在那,眼中闪闪烁烁。
“猎妖人所到的地方,都没什么好事。”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冷哼一声。
我站住,望向她,表情冷峻,此刻我已经没有了除妖的心思,她却还在那言语挑衅。
忧一见识过猎妖人的厉害,见到我表情,向后退出了一步。
“这么凶!肯定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又嘟囔几声。
“听说离若来找过你?”我突然记起之前黑说过的话。
“离若?”忧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的确是来找过我,虽然我对她没什么好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有关她的东西的。”
“妖怪之间也会相互偏袒了?”我冷笑。
“那要看是面对谁了。”忧一并不示弱。
估计也是问不出什么来,我收起了剑,向外走去,“趁我今天没有杀心,赶紧离开此地!”
“无须你多言,我自会离开。”忧一见我收起剑,底气足了很多,顿了顿,“我想请问件事情。”
“恩?”我停住向外走的脚步。
“你有没见过一个猎妖人?他的手指上曾经被蛇咬过两个口子。”忧一问,眼中带着些期盼。
我不自觉的捏起了拳头,那手上被幽咬过的两个齿印有些凉意,“你找他做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无聊,想消磨下时光,总之我莫名其妙找他上千年了。”忧一说,“你知道他的下落?”见我无动于衷,又加了一句,“我可以用离若的消息来交换。”
“没有活上千年的猎妖人。”我心中隐隐料到这女子的身份,但还是没有再问,快步的走出了地下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