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紫慕来到披霞山的时候,倾羽已然在地面守候,“你们还是来了。”他面带微笑,“凝月终究比我厉害,我真是不太会说服别人。”
“我并没有被说服。”我并未想与半妖靠得太近,“我只想知道凝月邀请我们的原因。”
倾羽不置可否的微笑,转身带我们走向他们的藏身之地。
凝月果真和解语说的一样,那双清澈的眼一直在流泪,仿若永不枯竭的泉眼。她见到我的时候,嘴角却是上扬的,“你们来了。”那样的腔调就如跟熟识的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原本这话应该带有几分自信,但我知道其中没有夹杂丝毫的霸道与理所当然。
有些人总是一见面就倍感熟悉和亲切,我却不知道这种感觉的因由,也许,一个流泪的女子,始终是让人无法有距离感的。
“你似乎改变了主意。”我说,余光看到霸下,他的眼神里没有表露丝毫情绪,只是一遍一遍的扫过前方不远的那些半妖。
“起初我并没有考虑你们。”凝月明白我的意思,“不过,现在情形不一样了,我低估了青城的力量。”
很直白。
“你需要我们怎么做?”与我内心的猜测类似,可是,凭我能做什么?
“青城的弟子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大量的道士正在往披霞山追来,现在要想离开,只能使用传送法阵,以保周全。”凝月说,“而要使用传送法阵传送这么多半妖,至少得要四象法阵。”
“也就说,需要四个阵脚。”我接过话题,“可是,你这里这么多半妖,应该不成问题。”
“我没有可使用的妖力,除了倾羽,藏言,霸下和静夜,其余半妖也与我一样。”凝月轻叹。
“按说半妖都应该有强大的力量才对。怎么会没了妖力?”我不解的问。
“半妖中分为‘庸’与‘奇’,”倾羽从旁回答,“‘庸’就是从生下来到死去都没有妖力的半妖,甚至连普通的人类也不如;‘奇’就如我,从出生就拥有强悍的妖力,或者如霸下,在期间因为机缘刺激而妖力觉醒,但只要是‘奇’,就一定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
“庸”这个概念我也听青云道长说过,只是一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已,如此一来,这些无助而悲伤的眼神就能解释得通了。
“虽然我们布阵的人手足够,但道士们也越来越近,我们不敢冒险尝试。你定然知道,如果传送法阵被打断,传送中的半妖定然难逃一死。”凝月说。
“你要我们去挡住他们?”我皱了皱眉,这个任务很艰巨。
“不。我去。”倾羽笑着回答,“你们只需做阵脚就行。霸下会在你们附近守护,以防疏漏。”顿了顿之后,“不过,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性。”
“在答应你们之前,我要确定一件事情。”做阵脚倒是简单多了,可是,“你们四处聚集半妖,目的何在?”
是解语看到的为了同类的悲伤而去解救,还是那死去的半妖所说。
为了得到这个世界!
这些“庸”的悲伤,究竟是什么样的悲伤?
妖怪分族,不同种族的妖并没有同类的概念,相互之间的敌意就如妖与人是同样的。那么半妖呢,半妖会如何对待不同于己的异类?真的可以以背负半妖这样的称呼而共同存在么。
那只半妖用坚定而信心十足的口吻说,“就算杀死了我,我之后的半妖也会以此为目的,得到这个世界。”
那一刻的我,浑身战栗,仿佛他所说的即将成为现实,在惊雷阵阵中,我握不住我手中的剑。
我害怕半妖们以此为目的。
“你知道为什么半妖中会有‘奇’?”已经向外走的倾羽回过头来反问。
我摇摇头,“这与你们聚集半妖有关?”
“因为有‘庸’存在。”凝月回答。
我很迷惑,这基本上是废话一句,什么也没表明。
倾羽目如半月,仿佛说着极其轻松的事,“我们能力有强弱,但都生就了怪异的模样,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人类见了我们把我们当妖怪,妖怪见了我们,同样厌恶我们身上的人气,并因此要杀死我们。在他们的世界,我们都无法被容纳,就仿佛在两堵围墙之间,遭受冷漠和凌辱。一直以来我都独自行走,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也没感受过温暖。但凝月告诉了我,这个世界还有‘庸’,他们太弱小,他们需要我的保护,我才明白了我存在的意义。”
凝月站起身来,我看到她的裙摆下有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奇’强大的力量就是为此而生。为保护弱小而战斗,亦为创造半妖的世界而战斗,我们站在他们的周围,抵挡一切来袭的入侵者。”
她像一个斗士,文弱的外表下掩藏了勇猛和无畏。
“可是,创造半妖的世界却要以人和妖怪为敌。这样做的后果,你想过没有?”果然如此,这样的目的让我后怕。
我盯着凝月的眼,就像看到了离若一般。那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方寸大乱,她所做的事和这个何其相似。
“我们的出现正是人和妖的错。即使不为创造半妖的世界,我们也会向他们复仇的。”这个声音是从脑中响起的,是意念传音,和我以前和霸下的交流方式是一样的。我侧头望去,一个黑影从高耸的树上一跃而下,一刹那间,他就贴近了我,他全身都被披风遮挡起来,只露出两只极大的眼睛,显露着愤怒的神情,与我四目相对。
“藏言,不要……”倾羽轻唤,也许是害怕他做出什么攻击性的行为。
“你不愿施加援手就罢,不要什么也不懂就在这指手画脚,人和妖必然为其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藏言的意识以无法遏制的尖锐刺激深入到我的脑海之中,让我忍耐不住后退了几步。
“藏言。”凝月也喊他的名,“冷静些。”
“你看看这些半妖的样子!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被遗弃在臭水沟里,要么就丢在了某条不知名的河里,甚至当场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亲生父亲杀死。他们大喊着怪物,用绳子捆起来,放在烈火里焚烧,甚至害怕不死而用刀剑刺上几次。侥幸活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躲藏在人世的街道角落,寻一些吃的填饱肚子。如果被人类的小孩子发现了某些怪异之处,就会被扔石头,丢各种各样的东西来驱赶。如果被大人发现,就会被抓起来,用火活活的烧死,他们还会在他的嘴里塞上湿漉漉的布条,防止他叫出声来!”藏言的言语几乎就在一瞬间灌入了我的脑海,甚至伴随着无数让人心疼的画面,“看得到吗,你看得到,对不对。无耻的人类和妖怪,做出违逆天意的事情,却让我们承受这份痛苦,而这份痛苦,却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施予!”
我发现自己紧捏着拳头,泪水无法抑制的落了下来。
凝月,你这样流泪的眼,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还是经历了这样的事!
我该怎么做,我失去了方向,站在青城的时候,我用过往的角度看待半妖,这群必须被消灭的家伙,带着巨大的危险存在于世。然而现在,我站在这群半妖之间,感受着他们的悲伤和疼痛。
似乎,每个个体都有自己不可动摇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便是为湮灭对方而存在。
我是否该抽身离去,远离这些让自己纠缠不清的事件,远远的观望或者背过身去,就像看一场电影般,轻轻松松,事不关己。
可是,凝月,藏言,倾羽,静夜谁都可以抽身离去,他们却站在这里,任所有的悲伤和纠葛如藤蔓般攀爬于身,坚强而倔强的抵挡着未知的锋芒。
只有我看懂了双方的理由。道士杀妖杀半妖的理由,还有半妖杀人类的理由。
解语说,因为了解,才懂得拯救,难道你要指望那些不知情的人来做?
我要如何拯救身为同胞的人类,半妖?化解那深重的仇怨,我不知道。
“先将他们送走吧。”我说,“这是我能做的事。”
倾羽微微一笑,拍了拍藏言的肩膀,向山下飞跃而去,霸下扭动着蛇身,向外围靠了些。
凝月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这个传送阵由静夜来发动,有劳你们辅助了。”
静夜是站在凝月旁边的女子,有着美玉一般的肌肤和飘渺的眼神,在光的映衬下,周身有着淡淡而朦胧的影,也许,在月光之下,这个女子也会有荧光笼罩呢。
静夜走到空旷处,咏动了四象法阵的咒语,一道道弯曲的明亮线条从她脚下开始蔓延开去,仿佛一朵盛开的花,张开了三个花瓣。我和紫慕以及藏言对望一眼,跨步踩在了阵线的边缘。我感觉全身的力量开始向脚部涌去,一道道光线开始在我们四人之间来回穿梭,猛然间,无数道光影屏障无限制的朝天冲去,仿佛搭起了一架通天的桥。
“快。”凝月朝那些半妖说道,“进去,我们离开这里。”
半妖们开始有序的走向四象法阵,在里面停留片刻之后,身影便化成虚幻的影消失不见了。但这样一个之后,法阵就会光芒全无一会,在大约两分钟之后才会重新开始出现,接着才能继续传送。
这么冲天的光柱,青城的道士是绝对能看见的。
所幸传送的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道士们并没有前来干扰,倾羽说那样的话,的确有够自信。
但就在我欣慰的时候,有道士出现了。
清风。
“谁是霸下?”清风手持木剑,霸下冷冷的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却不认识,他大吼着问。
我的心一紧,藏言的话立马就在我脑海里响起,“不要分神,你会害死他们!”
我连忙收敛心神,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霸下说话,只是一个字,“某。”这个字让我轻松了很多。
真的是你,霸下。
“跟我回去。”清风盯着他看了一会,颤巍的呼吸一口,语气夹杂着虚假的威严,像极了一个父亲。
“某有自己的路要走。”霸下很冷静,他的眼神和他的年纪不相符合,那种没表露情绪的眼,却有着太多的内容。他没问对方的身份,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你不要执迷不悟,否则……”清风捏紧手中的木剑。
“你要清理门户么?”霸下接过他的话,嘴角浮现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个古怪的表情,似乎是在压抑。
“霸下,让他走。”凝月意识到了清风所附带的威胁。
“恩。”霸下调息了下呼吸,但双眼的怒意已然无法掩饰,“某已不是青城之人,你无须纠缠不清,至此两断,互不相往!”
“我怎可看你陷入妖道。”清风少了以往的从容,腔调都变了。
“是半妖!与妖与人俱不类同。”霸下反驳,“况,某心向往之,与尔何干!”
“我是你父亲!”清风终究无法掩饰自己,“我怎可看你与此类妖物聚于一处!为祸人间,若你不跟我回去,我必毙你于剑下!”
真是方寸大乱的家伙。
“是么?”霸下身形陡然变大数倍,衣物尽碎,整个样子都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龟身蛇头蛇尾的怪物,那血盆的大口在清风的头顶,呼吸着阵阵阴风,“在青城演武那天,围观的道士眼中看到这副样子的时候,某就告诉自己,绝对,不会饶恕那个叫做父亲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