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没有再去博物院,也没有再试图联系云舒。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将自己封闭在办公室和那座空旷的公寓里,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却收效甚微。云舒最后那漠然的眼神,和那扇在他面前关上的门,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映。
周谨送来的关于云舒过去的一切资料,都被他锁进了抽屉深处,他不敢再看。那些白纸黑字记录的,是另一个灵魂的轨迹,是对他三年盲目的无情嘲讽。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公寓里那间他几乎从不踏足的书房——那曾是云舒偶尔待的地方。书架上的书,大部分是他让人购置的、符合苏晚品位的文学艺术类书籍,崭新得像是道具。但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异样。
几本厚重的大部头专业书籍挤在一起,书脊上的字样是《陶瓷物理化学》、《X射线衍射分析》、《中国古代窑址》。他抽出一本,书页间夹着几张便签,上面是云舒清秀而有力的笔迹,记录着一些他看不懂的公式和思考片段。在一本《科技考古方法论》的扉页,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签名——“Stella S. Yun”,旁边还盖着一个设计简洁的红色印章,图案是环绕的星辰,中间是“Starlight”的字样。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他蹲下身,将这几本书全部搬出来。在书籍后面,藏着一个朴素的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花纹。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即将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最终还是翻开了它。
这不是日记,更像是一本工作札记。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实验数据、文献摘抄、修复方案的构思草图,字迹工整,逻辑清晰。但偶尔,在页面的边缘,会有一些零散的、私人化的涂鸦和只言片语。
“3月15日,雨。尝试用新型聚合物加固脆弱胎体,效果不理想。想起导师说过,有时最笨的方法反而最有效。或许该回归传统。”
“4月2日,晴。看到拍卖行那件‘苏晚’喜欢的乾隆粉彩瓶,釉上彩料过于艳丽,失了古意。可惜,不能说。”
“5月20日,阴。他让我弹《月光》。德彪西若知道他的曲子被用来作为模仿另一个女人的工具,不知会作何感想。指尖在键上,心在别处。”
“7月10日,晴。在数据库里比对出一组罕见的南宋官窑微量元素图谱,兴奋得差点叫出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无人可分享。喜悦瞬间冷却。”
“9月1日,风很大。三年了。像穿着一件不合身却必须光鲜的戏服。真正的我,被包裹在里面,快要窒息。”
“10月25日,冷。看到他和苏晚的婚讯了。意料之中。是时候结束了。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剩一天。”
最后一条记录的日期,是她离开的前两天。
裴璟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指尖冰凉,甚至有些颤抖。这不是他认知里的云舒,这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专业追求、内心丰富,却在漫长三年里被迫沉默、将真实的自我紧紧包裹起来的灵魂。
那些零散的文字,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拼凑出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内在如此丰沛而坚韧的女人。她的才华,她的热爱,她的孤独,她的隐忍,她的决绝……都清晰地呈现在这些纸页上。
他看到她如何在扮演“云舒”的空隙里,艰难地维系着属于“Stella”的那部分自我。看到她无人分享研究成果时的失落,看到她被迫弹奏《月光》时内心的嘲讽与悲哀,看到她决定离开时的冷静与坚决。
他一直以为她是一张白纸,任由他涂抹上苏晚的色彩。却不知道,这张纸的背面,早已写满了属于她自己的、璀璨的星辰。
那个领带夹和卡片的主人,那个称她为“星光”的人,或许看到的,就是笔记本里这个真实的、发着光的她。
巨大的懊悔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不仅仅是否认了她,他几乎是扼杀了一个如此鲜活、如此优秀的灵魂整整三年!他以为的“圈养”和“塑造”,实质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精神凌迟。
他瘫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笔记本摊开在膝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在那些清秀的字迹上,仿佛给那些无声的呐喊与坚持,镀上了一层悲怆的金色。
他想起她离开时那句平静的“我都不要了”。当时他只觉愤怒,现在才明白,那里面包含了她对这三年所有虚假的、被强加的事物的彻底摒弃,和对回归真实自我的决绝渴望。
他输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颗他从未珍惜、甚至试图磨灭的,璀璨星辰。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
裴璟坐在渐渐暗淡的光线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仿佛攥着一把灼热的灰烬。他终于明白,有些错误,无法用金钱和权力弥补。有些失去,注定是永远。
而他,将永远背负着这份迟来的、沉重的认知,活在被自己亲手摧毁的星光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