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站在博物院报告厅最后一排的阴影里，高大的身躯微微倚着冰冷的墙壁，像是一个误入不属于自己秘境的闯入者。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细微尘埃与学术研讨特有的肃穆气息，这与他早已习惯的、充斥着高级香氛与权力博弈的董事会会议室或私人会所截然不同。他身上那套价值六位数的手工定制西装，与周围穿着舒适休闲、不少还戴着厚底眼镜的学者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引来了几道好奇而克制的打量目光。
他是通过周谨费尽心思才获取的那场内部学术讲座信息找来的。海报上清晰地印着：主讲人-云舒博士。题目-《光谱分析技术在汝窑断代研究中的误区与创新路径》。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来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清晰解释的、近乎自虐的冲动。他迫切地需要亲眼见证，那个彻底剥离了他所熟悉的“云舒”外壳之后，显露出本来面目的女人，究竟是何模样。
报告厅的灯光缓缓暗下，只剩下讲台和被映亮的巨型投影屏幕散发着冷调的光晕。当那个镌刻在记忆深处、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时，裴璟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穿着一件质地优良的浅蓝色尖领衬衫，搭配一条剪裁利落的深色高腰西裤，原本柔顺的长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完整地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脸上未施粉黛，却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建立在深厚学识与专业能力基础上的沉静与自信，这种光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在自主发光。
这完全不是他记忆里那个需要依靠精致妆容、华服美饰来堆砌光彩，言行举止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女人。这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无可撼动的、独立而强大的气场。
“各位老师、同仁，下午好。”她的声音透过优质的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报告厅，音调平稳，咬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感，没有半分过去的柔顺、怯懦，或者刻意调整出的温婉。
裴璟向后更深地靠进墙壁的阴影里，感觉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正屏息窥见了一个他从未想象其存在的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他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的、焕然一新的云舒。
她开始了讲解。屏幕上随之呈现出复杂的元素谱线图、多维数据模型和高分辨率的陶瓷微观结构影像。她的语言简洁精准，逻辑链条严密无缝，引用的国内外文献信手拈来，偶尔在严谨的论述中，恰到好处地插入一两句机智的幽默，引得台下听众发出会意的轻笑。在互动环节回答提问时，她思路清晰，直面核心，对于质疑也能有理有据地展开探讨，态度不卑不亢，与提问者进行着真正平等的、高质量的学术对话。
裴璟完全听不懂那些密集出现的专业术语——“激光剥蚀电感耦合等离子体质谱”、“主成分分析聚类”、“釉层老化动力学模拟”。但他能看懂她站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时，眼底那簇专注而明亮的光芒；能感受到她从容掌控全场、挥洒学识时那种由内而外的、游刃有余的自信。这种光芒和自信，远比苏晚在任何一个顶级社交场合所展现出的、经过千锤百炼的完美仪态，要真实、生动，也夺目千百倍。
他看着她站在那片属于她的光晕中心，像一个真正加冕的女王，在自己开拓的疆域里挥斥方遒。而他，只能像一个多余的影子，隐匿在无人注意的阴暗角落，贪婪又无比狼狈地注视着这与他无关的辉煌。
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巨大震惊、深入骨髓的懊悔以及强烈失落感的情绪，像带着倒刺的荆棘，猛地缠绕住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近乎窒息的钝痛。他过去那整整三年，究竟把一个拥有怎样璀璨内核的人，残忍地禁锢在了那样一个苍白、空洞、毫无生命力的角色牢笼里？
那个普通的银质领带夹和那张写着“致我的星光”的卡片，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那个送她领带夹、称她为“星光”的人，当年看到的，是否就是此刻这个在学术讲台上熠熠生辉、光芒四射的云舒？
讲座在持久而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许多意犹未尽的学者和学生围拢上去，继续与她交流探讨，她始终面带浅淡而真实的微笑，耐心地一一解答。裴璟就那样像被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阴影里，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身上，仿佛要将这颠覆性的一幕，狠狠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直到人群逐渐稀疏、散去，她熟练地整理好讲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和资料，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走向报告厅的侧门。
裴璟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在通往实验室区域的安静走廊转角，他迈出一步，精准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云舒。”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屏息和内心剧烈的波动而显得异常干涩、沙哑。
云舒停下脚步，平静地抬起头。当目光触及他时，她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随即，那汪清泉便恢复了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平静得像是在注视一个仅有数面之缘、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裴先生。”她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社交礼仪，“有事？”
这声冰冷、客套的“裴先生”，像一根淬了寒冰的细针，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裴璟内心深处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她不再叫他带着亲昵意味的“阿璟”，甚至连全名的称呼都吝于给予。
“我……”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词穷和深入骨髓的狼狈，“我听完了你的讲座。很……很精彩。”他搜肠刮肚，却发现贫瘠的词汇根本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撼。
“谢谢。”她礼貌而简短地回应，脚步几不可察地向后微移了半步，自然而然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物理与心理上的双重距离，姿态是明确而坚定的拒绝靠近。
裴璟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充满防御意味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骤然紧缩。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陈旧建筑特有气味的空气，试图强行找回平日里在商界纵横捭阖、掌控全局的感觉，却绝望地发现，所有精心打磨的技巧和居高临下的姿态，在她这片绝对的、冰冷的漠然面前，全部宣告失效。
“我们……需要谈谈。”他几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有些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我认为这没有必要。”云舒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我们之间，在那份《解除关系协议书》签署之时，就已经彻底终结了。所有需要交接的所谓‘私人物品’，”她刻意放缓语速，清晰地加重了这几个字的读音，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我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不是那些物品！”裴璟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引来走廊远处几个正走向实验室的研究员探寻的侧目。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是关于……关于你。关于过去那三年。”
云舒静静地抬眸看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既没有深入骨髓的恨意，也没有丝毫委屈的怨怼，只有一片彻底的、望不到底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在审视一段与己无关的、尘封的历史。
“过去三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裴先生。”她清晰而缓慢地陈述，每个字都像冰珠落玉盘，清脆而冰冷，“你提供必要的资源和金钱，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则扮演你所需要的、符合你心意的角色。现在，交易期限已至，银货两讫，互不相欠。仅此而已。”
她说得那样平静，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身情感完全剥离的、客观存在的事实。这种彻底的、毫无留恋的抽离与理性，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愤怒指责或声泪俱下的控诉，都让裴璟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慌。
“那不是交易！”他试图反驳，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恳求意味，“我们之间……难道……”
“我们之间，自始至终，只有赤裸裸的雇主与雇员关系。”云舒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任何暧昧的余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收藏家与被收藏品的关系。现在，被收藏品拥有了独立的意志，不想再被束之高阁、仅供观赏了，就这么简单。”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上面佩戴着的、款式简单大方的皮质表带腕表，那不再是过去他送给她的、任何一款镶嵌着钻石的奢华珠宝。“抱歉，我接下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实验数据小组分析会议。失陪了。”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侧走过，高跟鞋稳健地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均匀而坚定的声响，一步步，决绝地远离他所在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裴璟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走廊尽头高窗透进的、渐弱的夕阳光晖，将她的背影投射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逐渐远去的影子。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走廊转角，感觉胸口那个被荆棘紧紧缠绕的地方，正在汩汩地渗出冰冷而绝望的血液。
她甚至……都不屑于去恨他。
原来，极致的、彻底的漠视，才是对一段不堪过往最残忍、也最彻底的终结方式。
而他，这个曾经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却连一句像样的、能够为自己辩解的言辞，都无法组织，无法说出口。
因为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残酷地、精准地指向了血淋淋的事实。
一场交易。
仅此而已。
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情深与高高在上的掌控欲，在这赤裸裸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真相面前，彻底碎成了一地狼藉的、无人捡拾的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