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如同钝重的铁器,持续敲击着他的太阳穴,每一次脉搏都带来一阵沉闷的痛楚。然而,比这生理上的不适更尖锐、更刺人的,是昨夜秦经理那句轻描淡写、却足以颠覆一切的无心之言。清晨六点,城市尚在晨曦与夜色的边缘徘徊,裴璟已经端坐在书房那张线条冷硬的黑檀木椅上。窗外是灰蓝色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天光,它们透过精心调整角度的百叶窗,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一如他此刻分裂的心绪。
周谨的效率前所未有的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云舒从未刻意隐藏的某些轨迹,在裴璟过去亲手筑起的、视而不见的高墙轰然坍塌后,终于赤裸裸地浮出了水面。
一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档案被无声地放在宽大的桌面上,纯白封面上,某个顶尖大学的烫金校徽显得格外刺眼。
“云小姐……确实是T大毕业的。”周谨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陈述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事实,“但不是您之前了解的艺术史或文学相关专业。她毕业于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主修无机非金属材料,方向是古陶瓷材料学,并且……辅修了科技考古与文物保护。”
裴璟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份档案,指尖触及冰凉的纸张,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材料科学?科技考古?文物保护?这些充斥着理性与硬核知识的词汇,与他记忆中那个只会插花、品茶、穿着精致衣裙、在黄昏里安静等待他归家的柔美身影,形成了近乎荒诞的、无法调和的割裂感。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脑海中重叠在一起。
“继续。”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是她大四的毕业论文,《基于同步辐射技术的元代青花瓷釉面呈色机理研究》,当年被评为校级优秀论文,有答辩委员会的高度评价。另外,这是她在学期间,以第一或第二作者身份发表的几篇期刊论文,其中一篇作为第二作者,发表在国际材料科学领域的重要期刊《Heritage Science》上……”周谨将几份打印出来的论文扉页和摘要轻轻推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和专业图表,像另一个世界的密码。
裴璟的目光机械地扫过那些充斥着“拉曼光谱”、“微量元素分析”、“烧成气氛控制”等陌生术语的标题,感觉像在阅读一部天书,每一个字都在嘲笑着他过往的认知。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粗暴地打断:“说重点!她和博物院,那个该死的研讨会,到底是怎么回事?”
“已经核实过了,博物院在上月月中,确实承办了‘古陶瓷无损检测与技术溯源’国际研讨会,规格很高。这是内部流出的完整参会者名单。”周谨的手指精准地指向其中一行。
一个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异常陌生的拼音名字赫然在列:Shu Yun。后面跟着的备注简洁而有力:独立研究员。报告题目:《一种基于深度学习算法的古陶瓷修复痕迹识别模型初探》。
独立研究员?深度学习算法?修复痕迹识别模型?
裴璟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坚实地面正在寸寸塌陷,将他抛入一个失重的、完全陌生的空间。他记忆里的云舒,那个连操作复杂些的意式咖啡机都会偶尔出错、需要他带着些许不耐“耐心”教导的女人,怎么会和这些高深莫测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还有这个,”周谨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又递上一个打开的平板电脑,屏幕显示着一个界面朴素、却透着专业严谨气息的学术论坛,“我们通过一些非公开渠道,找到了一个用户名为‘Stella S. Yun’的账号,其注册邮箱,经确认是云小姐早年使用、且未与裴氏任何业务关联的私人邮箱。值得注意的是,她在过去三年里——也就是在您身边的这三年——在这个需要严格审核的专业论坛上,一直非常活跃。”
周谨滑动着屏幕,展示着那个账号发布的帖子和回复记录,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她参与了大量关于古物修复、材料老化机理、光谱分析应用等前沿话题的讨论,发表过不少被圈内人认为极具洞察力的观点,甚至……与几位国际公认的、在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权威专家,有过多次深度的线上交流。”
平板上,那些逻辑严密、论证清晰、引经据典且时常闪烁着创新火花的文字,带着一种冷静而自信的光芒,扑面而来。那种毋庸置疑的专业口吻,那种游刃有余的知识储备,与他认知中那个温婉顺从、甚至在他面前时常显得有些沉默寡言的云舒,判若两人!
裴璟猛地向后靠向高背椅,心脏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闷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身边,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竟然一直藏着这样一个他完全陌生、甚至无法理解的灵魂?他猛地想起,偶尔在他高谈阔论某些商业策略或投资并购时,她眼中偶尔会闪过的一丝他当时理解为“懵懂”或“崇拜”的光芒,现在才惊觉,那或许根本就是……不以为然?甚至是……理智的审视?是了,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提到集团即将投资的一个新材料项目,她坐在一旁,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轻声说了句“听起来……挺好的”。他现在才无比清晰地品出,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里,藏着怎样深刻的敷衍和保留!
“她离开之后……”裴璟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问题,带着一种不愿承认的、近乎羞辱的探究,“靠什么生活?现在具体住在哪里?”
“我们排查了她名下所有已知的银行账户,包括几个早期开设、极少使用的。在她离开前大约一周,有一笔二十万元的资金,分两笔转入她的一个私人账户。资金来源确认是……博物院下属研究所支付的一笔项目前期协作经费,项目内容与古陶瓷数据库构建有关。”周谨的汇报精确而冷酷,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个信息,“她目前租住在西区菱湖附近的一个老式公寓小区,顶层,带一个小露台。押金和半年的租金,均是使用现金一次性支付。那片区……生活便利,离博物院和国家图书馆都很近,很安静。”
项目协作经费。现金支付。老式公寓。离专业机构很近。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精准而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他那关于“她离开我就无法生存”的、傲慢而愚蠢的臆想之上。她不仅有能力生存,而且似乎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铺好了退路,一条完全脱离他掌控、甚至与他所在的世界平行的道路。
裴璟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周谨离开。书房厚重的门被轻轻带上,将他独自留在这片由真相构筑的、令人窒息的废墟之中。
他鬼使神差地重新拿起那个平板,再次输入那个专业论坛的网址,找到了那个名为“Stella S. Yun”的账号。他像一个偷窥者,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与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一条条地、仔细地翻阅着她过往的发言,试图通过这些冰冷的文字,拼凑出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陌生的云舒。
在一个关于“传统工艺与现代科技如何真正融合”的热烈讨论帖里,她曾这样写道:“最精密的仪器,也无法完全替代修复师指尖对材料微妙变化的细腻感知。数据是骨骼,但理解与直觉是血肉。真正的修复,是科学与艺术的共舞,是理性分析与对历史无限尊重的对话。”
他恍惚想起,有一次他拍下一件价值连城的明代嵌宝首饰送给苏晚,苏晚欣喜于它的璀璨夺目与拍卖行出具的证书。而当时安静站在一旁的云舒,目光却久久流连于那古老金银细丝的盘绕工艺与宝石镶嵌的微小细节,眼神专注而复杂。他当时竟以为,那不过是女人对华美珠宝纯粹的羡慕与渴望。
在另一个关于“职业选择与坚守”的回帖里,有年轻学生问她,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看似冷僻且难以带来丰厚物质回报的道路。她的回答简洁而有力:“因为总有些存在,比转瞬即逝的名利更值得坚守。比如,让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碎片重新拼合,让沉默的器物,再次开口诉说它们的故事。”
裴璟猛地闭上双眼,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云舒最后一次站在公寓巨大观景窗前的背影,那时窗外是冰冷的雨,她的身影单薄却笔直。他当时以为她那异乎寻常的平静是麻木,是认命,是无可奈何的接受。现在他才痛彻心扉地明白,那平静之下,或许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一种即将挣脱牢笼、回归真实自我的……期待?
他倏地睁开眼,目光如同被灼烧般,猛地射向被他弃置在书房角落的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那对原本准备让她模仿苏晚品味佩戴的、价值不菲的钻石耳钉,此刻在从百叶窗缝隙透入的、冰冷的天光下,反射着无比刺眼而讽刺的光芒。
他一直以为,是他塑造了她,是他用金钱与权力为她构筑了精致的生活,是他圈养了她,让她得以依附他生存。却从未想过,或许,他只是在她因故不得不暂时隐藏起真实羽翼的三年里,恰好提供了一个暂时的、看似华丽的牢笼。他一直以来自诩为那个掌控一切的驯兽师,自信能洞察所有,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他可能连身边蛰伏的究竟是一只温顺的羊羔,还是一头只是暂时收敛了锋芒与利爪、随时准备重返苍穹的鹰,都从未真正看清过。
裴璟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找到了苏晚的号码。那个他曾视为终极目标、象征着完美与征服的名字。他的手指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空,良久,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将手机扔回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窗外,天色已彻底大亮,城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充满了活力与生机。而裴璟,独自坐在这一片由文件、档案和冰冷电子屏幕构筑的、揭示着另一个“云舒”存在的狼藉之中,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失去的,可能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也珍贵得多。
那个他以为空无一物、只装着几件廉价衣物的行李箱里,承载着的,或许是一个他从未有机会、也从未试图去触碰的、丰富、强大而独立的灵魂。
而现在,这个灵魂,已经毫不犹豫地振翅飞离,奔向那片真正属于她的、广阔而自由的天空。只留下他,独自对着这一地狼藉的假象与过往的碎片,品尝着由自己亲手种下的轻蔑与忽视,所结出的、无比苦涩的果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