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翰林一语定音,满场皆惊。
偌大的园子静得能听见风拂过竹叶的簌簌声,随即,压抑的哗然如潮水般漫开。
所有人的目光在孙志远、张诚和刘老翰林之间来回逡巡,
最终,又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始终垂首默立的青衣书童身上。
孙志远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背脊的绸衫迅速洇湿一片。
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在对上刘老翰林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时,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刘世伯……小侄…小侄……”
他语无伦次,身形微晃,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避开这令人窒息的审视。
“哼!”
刘老翰林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兀自惊魂未定、
却又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神色的张诚。
张诚见孙志远吃瘪,又见刘老翰林看向自己,
以为是要表扬他,立刻挺起胸膛,努力做出谦逊状,
只可惜那眉眼间的得意怎么都藏不住,肥硕的脸上泛着油光。
“张诚。”
刘老翰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学生在!”
张诚连忙躬身,声音洪亮。
“你那‘满架蔷薇’之句,清新流丽,倒也难得。”
刘老翰林缓缓道,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张诚心上。
“只是,四句成诗,终是残篇。
今日诗会,题为‘咏志’,
你既有诗才,何不以此为题,再赋一首,让我等看看你的‘志’在何方?”
轰!
张诚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围的窃窃私语。
再…再赋一首?
还是“咏志”?
杀了他也写不出来啊!
方才那四句,还是苏小九那奴才提前准备好,
他背了半宿才勉强记住的!
再来一首?
还要切题“咏志”?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比孙志远好不了多少,
肥硕的身躯微微发抖,小眼睛慌乱地四处乱瞟,
下意识地又看向身后的苏惟瑾,眼神里满是乞求与威胁。
席间已有敏锐者看出端倪,低声交换着眼神。
“看来张兄是‘江郎才尽’了?”
一个与孙志远交好的学子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的人听清。
“怕是那‘灵光’只能用一次吧?
还是说……那‘灵光’本就不属于他?”
另一人接口,引得几声压抑的嗤笑。
孙志远虽然自身难保,但见张诚也要倒霉,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尖声讥讽:
“张公子,莫非是你的‘书童’方才耗费了太多心神,这会儿还没帮你‘想’好新诗吗?”
嘲讽之声再起,比之前更加露骨,目光中的怀疑几乎化为实质。
张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汗出如浆,脸皮涨得发紫,
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恶狠狠地瞪向苏惟瑾,
用眼神无声地咆哮:
快给老子想办法!不然回去扒了你的皮!
苏惟瑾心念电转。
超频大脑疯狂运转。
不能再让张诚开口,否则必然彻底露馅!
必须立刻扭转局面!
而且,要赢得更漂亮,要将孙志远那点可怜的骄傲彻底踩碎!
就在张诚快要崩溃,苏惟瑾准备再次冒险暗中提示之际——
“刘老先生,赵大人,各位相公。”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场内的嘈杂与讥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一直如同背景般的青衣书童,
再次上前一步,越过了面如土色、浑身僵直的张诚,坦然走到了场中光明处。
又是他!苏小九!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这一次,目光中少了之前的轻视与好奇,多了几分审视与期待。
苏惟瑾面向主位,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脊背挺直,自有一份不卑不亢的气度:
“我家少爷连日苦读,准备府试,耗神过度,方才又经…经孙公子一番质疑,心神激荡,一时诗思阻滞,非是才尽。
小人斗胆,愿代我家少爷,以‘苔’为题,试作一首小诗,聊表心迹,也为我家少爷稍作舒缓,请各位相公点评。”
轰!场内再次哗然!
书童又要作诗?!
还是主动请缨?!
而且这“以‘苔’为题”,明显是承接了之前张诚那首诗的清新生趣,
却又选了个更卑微、更不起眼的物象,
这分明是要在孙志远最擅长的“意境”领域,硬碰硬地打脸!
这份胆识和急智,让在场许多自诩才子的人都暗自心惊。
“好个胆大的书童!”
席间一位青衫士子忍不住低呼。
“以苔喻人?这角度……妙啊!看他如何落笔。”
另一人抚掌,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刘老翰林眼中精光一闪,抚须道:“准!”
赵教谕也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场中那清瘦的身影。
孙志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道:
“苏小九!你一个下人,也配……”
“志远!”
刘老翰林淡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诗才不论出身。且听。”
孙志远噎住,脸色青白交错,胸口剧烈起伏,却不敢再言,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场中心,苏惟瑾不再多言。
他微微闭目,仿似在感受那无形中存在、于阴暗角落倔强生长的苔藓。
阳光难以照耀之处,生命依旧蓬勃。
超频大脑中,一首契合此情此景、又能精准反击、直抒胸臆的诗句已然浮现。
他睁开眼,目光清亮澄澈,仿佛能映照人心。
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缓缓吟道: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注:此诗借用清代袁枚《苔》诗。)
诗毕,满场先是一静。
极致的安静。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强烈、更真挚的反应!
“好!好诗!”
赵教谕率先击节赞叹,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他看向苏惟瑾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
“言语质朴,近乎白描,然意境高远,蕴含至理!‘也学牡丹开’!
此一句,振聋发聩!
以此‘咏志’,再贴切不过!
道尽天下寒微而不堕其志者之心声!”
刘老翰林也缓缓点头,昏花的老眼中闪烁着复杂而明亮的光芒,
他重复着最后一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此言,大善。
不怨天,不尤人,自有蓬勃生机,自有凌云之志。
此子……不凡。”
满场才子,无论之前对张诚、对苏惟瑾是何观感,此刻都被这短短二十个字所蕴含的生命力、韧性和哲理所折服。
“妙极!当真妙极!我辈读书人,有时竟不如一书童看得透彻!”
那青衫士子慨然长叹。
“闻此诗,如饮醇醪,回味无穷!
孙兄方才那‘孤芳自赏’,在此诗面前,未免显得……格局小了。”
有人故意拉长语调,瞥向面如死灰的孙志远。
“何止格局小,简直是云泥之别!”
立刻有人附和,笑声中带着毫不留情的奚落。
孙志远彻底哑火,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灰,最后一片惨然。
他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手掌反复抽打,肿痛难忍。
他引以为傲的诗句,在这首看似简单直白的小诗面前,显得那么矫揉造作、苍白无力!
他处心积虑的刁难和嘲讽,此刻变成了映衬对方光芒的可笑背景板!
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充满了怜悯、鄙夷和讥笑,让他无地自容。
张诚先是懵了,他没完全听懂,
但看众人的反应,尤其是赵教谕和刘老翰林毫不吝啬的称赞,
就知道苏小九又给他挣了大大的脸面!
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立刻挺直腰板,下巴抬得老高,仿佛那诗是他作的一般,
得意洋洋地环视四周,特别是狠狠瞪了面如死灰的孙志远一眼,鼻孔里发出重重的冷哼。
苏惟瑾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
“小人僭越,谢各位相公点评。”
说罢,便默默退回张诚身后,
再次恢复了那低眉顺眼的姿态,
好似刚才那个语惊四座、光芒乍现的少年从未存在过。
然而,他清晰地感受到,两道格外锐利、探究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一道来自主位的刘老翰林,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看清他灵魂深处所有的秘密。
另一道,则来自那轻纱摇曳的帘幕之后,
那道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震惊、探究,
以及一丝……愈发浓烈、无法忽视的欣赏与好奇。
苏惟瑾心中凛然。
打脸孙志远只是开始,甚至算是解决了最明面上的麻烦。
但他这番强行出头,虽解了张诚的燃眉之急,
却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真正的明眼人面前。
刘老翰林的深意,那位赵小姐持续的关注,接下来,他该如何应对这愈发复杂的局面?
张诚这蠢货,经此一事,是会更加依赖他,还是会因嫉妒而生出更大的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