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翰林的别院坐落于沭阳城东,清流环绕,榆柳成荫。平日里清幽之地,今日却因一场初夏诗会而热闹非凡。
亭台楼阁间,纱幔轻扬,文士三五成群,或凭栏远眺,或围炉品茗,言笑晏晏。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与淡淡的荷风。
张诚今日可谓是下了血本,
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腰缠玉带,
手摇一柄绘着拙劣山水的折扇,
努力想挤出几分风雅姿态。
他身后半步,跟着低眉顺眼的苏惟瑾。
诗会由刘老翰林亲自主持。
寒暄过后,便以“初夏即景”为题,命众才子吟咏。
一时间,亭内诗声朗朗。
孙志远率先起身,吟了一首轻快闲适的七绝,引来不少恭维。
他得意地瞥了张诚一眼,满是挑衅。
张诚早已急不可耐,不停地用眼神催促苏惟瑾。
得到暗示后,他猛地挺胸凸肚,挤上前去,干咳一声,
用他那公鸭嗓,将背了半宿、苏惟瑾“精心”为他准备的一首诗,磕磕绊绊地嚎了出来:
“绿荫浓淡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此诗一出,满场霎时一静!
这四句诗,意象明丽,对仗工整,
尤其是“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将微风拂过、花香满园的瞬间描绘得生动传神,闲适雅趣扑面而来!
这…这真是张诚这厮能写出来的?!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张诚身上,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就连抚须微笑的刘老翰林,也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
张诚见镇住了全场,顿时得意忘形,方才的紧张一扫而空,叉着腰,就差原地大笑三声。
人群中,一道清冽的目光更是紧紧锁定了张诚。
赵文萱今日随父亲前来,坐在稍远的帘幕之后,美眸中满是惊疑。
这诗风清丽细腻,意境圆融,绝非张诚这等心性所能及!
孙志远脸上的得意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张诚这草包竟真能吐出如此……工整雅致的诗句?
强烈的嫉妒和被当众打脸的羞辱感涌上心头,他绝不相信这是张诚自己所写!
就在一片诡异的寂静和张诚洋洋自得的怪笑中,
孙志远猛地踏前一步,冷笑道:
“张兄真是深藏不露啊!
竟能作出如此…清丽脱俗之句?
佩服,佩服!”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尖锐:
“不过,如此好诗,仅得四句,未免太过意犹未尽!
恰巧,小弟近日也偶得几句咏夏残诗,
其中意境,竟与张兄此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犹有过之!”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锅!
什么意思?
孙志远手里有更好的、意境相似的诗句?
难道张诚是抄的?!
张诚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求助般地看向苏惟瑾,眼神慌乱。
苏惟瑾心中也是猛地一沉!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孙志远会来这一手!
是讹诈?
还是……他手中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原作”?
孙志远得意地看着张诚骤变的脸色,心中快意,朗声吟道: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注:此诗为南宋诗僧志南《绝句》,意境超然,远胜张诚所“作”。
其“杨柳风”与“蔷薇香”同属咏夏名句,意境可形成碾压对比。)
诗毕,满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惊叹!
“妙啊!‘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此句只应天上有!”
“意境高远,超然物外!
胜出前诗何止一筹!”
“孙公子从何处得来这等绝妙好辞?”
孙志远享受着众人的惊叹,折扇遥指脸色煞白的张诚,厉声质问:
“张诚!你还有何话说?
你这‘满架蔷薇’,怕是抄袭我这‘杨柳风’的意境,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吧!
说!
你是从何处剽窃而来?!”
张诚被这当头棒喝打得晕头转向,支支吾吾,语无伦次:
“你…你血口喷人!
我…我这是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
孙志远嗤笑。
“那你可能当场再续上四句,凑成一首完整的七律,证明你真有此才情?
若续不上,便是抄袭无疑!”
张诚彻底傻眼,他哪会续什么诗!
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利箭般射向张诚,
鄙夷、嘲讽、幸灾乐祸……连刘老翰林的眉头也紧紧皱起。
苏惟瑾看着张诚那副脓包样,知道不能再指望他。
超频大脑飞速运转,必须立刻化解此局!
孙志远的诗确实更胜一筹,硬碰硬只会更糟,唯有……
就在张诚快要瘫软在地时,苏惟瑾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冒险开口搅局。
忽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
“志远侄儿,你这首诗……是从何处得来?”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主位上的刘老翰林缓缓站了起来。
他目光如电,直视孙志远,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温和。
孙志远心中一凛,强自镇定道:
“回刘世伯,此乃小侄家中偶然所得的一卷古旧手稿上所载,应是前朝某位隐逸高人之作。”
“哦?前朝隐逸高人之作?”
刘老翰林抚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小册。
“巧了,老夫手中这本《云麓山房杂钞》残卷,
乃嘉靖年间云麓居士手录,
其中正好录有这首诗,题为《绝句》,署名——志南。”
他翻开其中一页,展示给离得近的几人观看。
“志南?可是那位宋末的诗僧?”
“刘老翰林竟有云麓居士的手钞本!这可是孤本啊!”
“如此说来,孙公子所谓的‘家中手稿’……”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张诚转向了孙志远!
孙志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万万没想到,刘老翰林手里竟然有明确的出处!
他家的那份手稿,根本来历不明,
如何能与刘老翰林的孤本残卷相比?
刘老翰林看着他,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志远,读书人首重诚字。
拾人牙慧,据为己有,甚至以此构陷同窗,非君子所为,亦有辱门风啊。”
孙志远只觉得天旋地转,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局面瞬间反转!
张诚绝处逢生,虽然没完全搞懂怎么回事,
但看到孙志远吃瘪,立刻又活了过来,指着孙志远大叫:
“好你个孙志远!自己抄诗还想污蔑我!”
苏惟瑾也松了口气,但心中警铃大作。
刘老翰林此举,看似在帮张诚解围,实则……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位睿智的老者,对方也正目光深邃地望向他。
一场抄袭风波,竟引出两首“抄诗”,还牵出了孤本残卷!
张诚侥幸过关,孙志远颜面扫地。
可刘老翰林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已看穿了所有的把戏。
苏惟瑾背后沁出冷汗,
他知道,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
反而因为刘老翰林的介入,变得更加凶险莫测。
这位深藏不露的老翰林,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下一个被他当众揭穿的,会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