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前日,认保识认。
天光尚明,沭阳县衙旁的考棚外已聚了不少人,
虽不似正日那般人山人海,却也颇为热闹。
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
三三两两分布着前来熟悉环境的考生及其家人、仆役。
气氛不似正式开考那般凝重压抑,却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肃穆。
空气里飘散着寻常的尘土气,
间或掠过一丝墨香,仿佛在提醒人们此地的庄严用途。
这便是大明科举的起点,万千读书人仕途梦开始的地方。
今日,他们需前来完成“认保”(确认保人)与“识认”(熟悉考场环境)的流程。
苏惟瑾穿着一身浆洗得略显发白的青色仆役短褂,
低眉顺眼地跟在张诚身后,
混迹于其他富家子弟带来的书童小厮之中,毫不起眼。
张诚今日套了身半新的宝蓝色绸缎直裰,头戴方巾,可惜肚腩将文士衫撑得有些变形。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但那双小眼睛里,却藏着一丝对明日未知的茫然,
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他粗短的手指不时捻着衣角,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苏惟瑾的超频大脑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此刻悄然启动。
他冷静地扫描、记录、分析着周围的一切:
考棚的大门朝向、衙役值守的位置、号舍的大致分布、进出路线…
这些细节都被他瞬间捕捉并归档,
为那个即将实施的“计划”构建着基础信息库。
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角落里,几个穿着打补丁长衫的寒门学子正低声交谈,指着考棚方向,面色紧张而又充满期待。
他还看到了墨香斋陈老板的女儿芸娘,
她正搀扶着病弱的父亲,与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学子低声说着话,似乎在叮嘱什么。
那学子频频点头,神色恭敬。
芸娘偶尔担忧地望一眼那排排号舍,
目光掠过人群时,似乎与苏惟瑾的视线有瞬间的交汇,
她微微一愣,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去,耳根泛红。
苏惟瑾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轻微的骚动,人群自然而然地让开些许通道。
只见几个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
在一众仆役和奉承者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地走来。
为首一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白皙,
眉眼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矜骄之气,
身穿杭绸直裰,腰系玉带,手持一柄泥金折扇,顾盼之间,颇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架势。
“是孙志远孙公子!”
“果然是他!听说他可是咱们县今年案首的热门人选!”
“孙家可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他祖父做过知州呢!”
“瞧他那气度,果然不凡!”
周围的议论声嗡嗡响起,充满了羡慕和巴结。
孙志远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折扇轻摇,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与身旁同伴高谈阔论,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点评意味。
“…依我看,此次考题必出自《孟子》,‘民为贵’一章尤需留意。
只是那些乡下塾师,怕是连朱注都讲不明白,教出来的学生,能写出什么像样东西?
不过是滥竽充数,徒耗考官精神罢了。”
孙志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人耳中,带着明显的优越感和对寒门学子的鄙夷。
他身旁几人立刻附和:
“孙兄高见!那些泥腿子,识得几个字便想来撞大运,实乃有辱斯文!”
这话语刺耳,连一旁几个衣着寒酸的学子都听得面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张诚这草包却浑然不觉气氛微妙,
反而因为看到“风云人物”而有些兴奋,抻着脖子往前凑,似乎想混个脸熟。
孙志远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
恰好落在努力往前挤的张诚和他身后低着头的苏惟瑾身上。
看到张诚那暴发户般的穿着和蠢笨的模样,
他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再看到苏惟瑾那身标准的仆役打扮,嘴角那抹讥诮更是加深了几分。
他“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扇柄虚点了点张诚的方向,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毫不客气的调侃和嘲讽:
“咦?这不是张兄吗?
怎么,今日也来‘识认’一番,免得明日找不到自己的号舍?”
他不等张诚回答,目光又扫过苏惟瑾,嗤笑一声。
“张兄,明日考场之内,比的可是锦绣文章,圣贤道理,可不是比谁家的书童更伶俐、更能‘干’啊。
哈哈哈哈哈!”
他特意把“干”这个字的语音加重并且拖长。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周围也有不少巴结孙家的人跟着窃笑起来。
张诚那张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肚里空空,一句囫囵话也憋不出来,
只能“你…你…”地干瞪眼,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平日在那帮混混面前还能耍耍威风,
但在孙志远这种真正的“书香门第”面前,那股自卑和虚怯立刻暴露无遗。
苏惟瑾的头垂得更低,宽大的袖子里,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孙志远那轻蔑的目光和嘲讽的话语,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在他早已千锤百炼的神经上。
不是因为自己被羞辱,而是那种高高在上、将他人尊严践踏脚下的阶级傲慢,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厌恶。
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依旧是那副恭顺、卑微、甚至带着点麻木的模样。
所有的锋芒、所有的冷意,都被完美地收敛在低垂的眼睑之下。
超频大脑却已将“孙志远”这个名字、他的容貌、声音、家世背景、性格特点,
以及此刻的羞辱,清晰地烙印在记忆库的最深处,并打上了一个鲜明的标签——敌人。
很好。
又一个需要踩在脚下的目标。
衙役在高声维持秩序,引导着考生们完成流程,熟悉这片明日即将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方寸之地。
孙志远轻蔑地瞥了面红耳赤的张诚最后一眼,俨然在看一堆垃圾,冷哼一声,
在一众簇拥下,昂首阔步地向考棚入口方向走去,进行他的“识认”。
张诚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把一肚子邪火憋着,恶狠狠地瞪了苏惟瑾一眼,低吼道:
“狗奴才!看什么看!还不跟紧点!”
说完,悻悻然地朝着人群方向挪去,完成那对他来说形式大于意义的流程。
苏惟瑾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是,少爷。”
他抬起头,望着张诚那肥胖笨拙的背影,
又看向孙志远那志得意满、仿佛明日案首已是囊中之物的身影,
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环境,已大致熟悉。
目标,已清晰锁定。
明日,县试正式开场。
好戏,也该上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