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苏州避难所
电话那头的沉默没持续两秒，向杨的声音就撞了过来，带着熟悉的粗粝感：“你小子搞什么？在厦门不是说挺好吗？怎么还待不下去了？”
杨泽东蹲在美维公司门口的树荫下，听着好友的声音，鼻子更酸了。他攥着离职证明的手紧了紧，纸边都被汗浸湿了一角，“我被坑了……签的是派遣合同，工资少了一大半，要离职还被威胁，现在在厦门找工作都难了。”
“操！这群孙子！”向杨的爆粗声透过听筒传过来，“你别在那儿耗着了，赶紧买高铁票来苏州！我这小公司虽然不大，但给你腾个工位、管你吃住还是没问题的，来了再说！”
挂了电话，杨泽东看着手机里仅剩的五百二十三块四毛，咬咬牙买了最早一班去苏州的高铁票——二等座两百一十六块，剩下的钱够买两桶泡面，再转两趟公交到向杨说的地址。
他没回那个月租六百块的出租屋，里面除了一床旧被子和几件换洗衣物，也没什么值钱的。他给房东发了条信息说要退租，没等对方回复，就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往厦门北站走。
高铁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风景从闽南的红砖厝变成江南的青瓦白墙，杨泽东靠在椅背上，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出手机，点开招聘软件，输入“厦门”“普工”“技术员”，刷出来的岗位要么薪资低得离谱，要么要求“无不良从业记录”——他知道，李姐那句“在厦门圈子里有点分量”不是吹牛，美维作为当地有国企背景的大厂，真要封杀他这个底层员工，简直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试着投了几家离厦门远些的工厂，简历刚发出去，就收到“不合适”的自动回复。有一家HR倒是回了消息，问他“是否在安捷利美维工作过”，他如实说了，对方再没下文。杨泽东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删除简历”的按钮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关掉了软件。
三个小时后，高铁抵达苏州北站。傍晚的风带着江南的湿润，吹在脸上比厦门的热浪舒服些，可杨泽东心里还是发慌。他跟着导航转了两趟公交，在一个写着“望亭工业园”的牌子下下了车，路边全是低矮的厂房，路灯亮得晚，天已经开始擦黑，只有几家小饭馆亮着暖黄的灯。
“杨泽东！这里！”
向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穿着一件印着公司logo的蓝色T恤，肚子比去年见面时又圆了些，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冰可乐。他一把勾住杨泽东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带趔趄，“走！先去吃碗面，你肯定饿坏了！”
路边的小面馆飘着猪油香，向杨点了两碗焖肉面，还加了两个荷包蛋，“多吃点，看你这脸瘦的，在厦门没好好吃饭吧？”
杨泽东捧着热乎的面碗，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他埋着头，把面条和焖肉往嘴里塞，肉香混着酱汁的咸鲜在嘴里散开，这是他这半个月来吃的第一顿正经饭。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向杨放下筷子，看着他，“美维那么大的公司，还能欺负你一个小兵？”
杨泽东咽下嘴里的面，把从招聘到离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连李姐威胁他“滚出厦门”的话也没落下。向杨听得火冒三丈，拍着桌子骂：“这群狗娘养的！劳务派遣合同也敢这么坑人？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算了吧。”杨泽东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我去咨询过律师，要打官司得花钱花时间，我耗不起。而且现在找工作都难，能来苏州找你，我已经很知足了。”
向杨看着他蔫蔫的样子，叹了口气，“行，先不说这些破事。我那公司是做五金配件的，规模小，就十来个人，你来了先跟着我学做质检，月薪四千，包吃包住，等你熟了再涨工资，怎么样？”
杨泽东猛地抬头，眼里亮了亮，“真的？谢谢你，向杨！”
“跟我客气啥？”向杨拍了拍他的胳膊，“我那有个空宿舍，就住我隔壁，晚上回去收拾收拾就能住。明天你先歇一天，后天再去公司熟悉环境。”
晚上，杨泽东跟着向杨回了宿舍。宿舍是厂房隔出来的小单间，摆着一张铁架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向杨给了他一套新的床单被罩，“你先铺着，缺什么明天再去买。”
等向杨走了，杨泽东躺在铺好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心里终于踏实了些。他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怕父母担心，最终还是改成了发信息：“妈，我换了个工作，在苏州，挺好的，你和爸注意身体。”
发完信息，他翻出那张离职证明，看了一眼上面的“杨泽东”三个字，又看了看“自愿放弃一切劳动纠纷”的条款，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把离职证明塞进衣柜最底层，像是要把厦门的糟心事都藏起来。
可他没想到，苏州的日子，也没那么容易。
第二天，杨泽东想出去熟悉环境，刚走到工业园门口，就看到招聘栏上贴着几家工厂的招聘启事。他心里一动，想着要是能找个薪资更高的工作，就能早点攒钱，说不定还能跟美维讨个说法。他凑过去看，有一家做电子元件的工厂在招技术员，月薪五千，要求“有相关工作经验，中专及以上学历”——这不正好符合他的条件吗？
他赶紧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对方让他下午去面试。杨泽东回宿舍换了件干净的T恤，又把中专毕业证找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心里满是期待。
下午，他按照地址找到那家工厂，面试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了他的毕业证，又问他之前在哪里工作。杨泽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安捷利美维”——他觉得苏州离厦门远，美维的封杀应该管不到这里。
可没想到，那男人听到“安捷利美维”四个字，脸色瞬间变了，“你在美维工作过？”
“是啊，做了四十天，后来因为……”
“抱歉，我们这里不要从美维离职的员工。”男人打断他的话，把毕业证推了回来，语气很坚决，“你可以走了。”
杨泽东愣了，“为什么啊？我在美维是做技术岗的，有经验……”
“没有为什么，这是我们老板的规定。”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在这耽误时间了，下一个！”
杨泽东攥着毕业证，站在原地，脑子嗡嗡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苏州的工厂也不要他？难道美维的封杀范围这么广？
他不死心，又去了招聘栏上的另外两家工厂，结果一模一样——只要他一提在美维工作过，对方要么直接拒绝，要么找借口说“岗位满了”。最后一家工厂的HR看他可怜，偷偷跟他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在美维得罪人了？上周美维那边有人过来，跟我们园区的几家大厂都打过招呼，说你‘品行有问题’，让我们别录用你。”
“品行有问题”？杨泽东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他不过是讨个公道，却被安上这样的罪名，连在陌生的城市找份工作都这么难。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工业园，路边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路过那家小面馆，闻到里面的香味，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摸了摸兜里剩下的两百多块钱，又想起向杨说的“先跟着我学做质检”，心里又酸又涩——原来他以为的避难所，也不过是暂时的容身之处，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回到宿舍，向杨已经回来了，正在煮泡面。看到他蔫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出去转一圈还转丧了？”
杨泽东坐在床边，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向杨，我连苏州的工厂都进不去……美维跟这边的厂子打过招呼，说我品行有问题，不让他们录用我。”
向杨手里的泡面桶顿了一下，骂了句“操他妈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进不去就不进！我那公司还缺人呢，你跟着我干，以后我把质检的活儿都教给你，等咱们攒够了钱，自己开个小作坊，不比给别人打工强？”
杨泽东抬起头，看着向杨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的他，只能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杨泽东跟着向杨去了公司。小小的厂房里摆着几台机器，工人们都在忙着加工零件，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疼。向杨把他带到一个工作台前，递给她一副手套和一个放大镜，“你先学着看零件的尺寸，有没有毛刺，这些都是基础，不难。”
杨泽东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看着眼前的小零件，心里却没底。他以前在美维做的是流水线操作，从来没做过质检。他试着量了几个零件的尺寸，要么量错了，要么没看出毛刺，向杨在旁边耐心地教他，“别急，慢慢来，多练几次就会了。”
接下来的日子，杨泽东每天跟着向杨学质检，从认零件到看图纸，从量尺寸到辨瑕疵，他学得很认真，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他看着身边的工人每天有说有笑，看着向杨忙着谈生意、跑客户，而自己只能守着工作台，做着重复的活儿，连抬头看看天的勇气都没有。
他想起在厦门时，虽然累，但还对未来有期待；可现在，他连找份工作都被封杀，只能困在这个小小的厂房里，看不到一点希望。
那天晚上，他加完班，一个人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他掏出手机，又点开了招聘软件，输入“苏州”“普工”，刷出来的岗位还是那些，可他再也没勇气投简历了。他知道，只要美维的封杀还在，他就永远逃不出这个困境。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双手抱着膝盖，头靠在膝盖上。江南的夜晚有点凉，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寒意。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只知道，他现在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无论怎么挣扎，都飞不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