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得厉害，乌云翻滚，天欲倾坠。

林秋水坐在财务办公室的转椅上，望着窗外压抑的天气，心情格外低沉。

他想起了大学同学侯跃进。侯跃进是他的好哥们，他们睡过上下铺，一起打闹，一起说笑，一起畅想未来。毕业后，自己来到了太平烟厂，侯跃进调动到了税务局，本来让人羡慕的铁饭碗，却把侯跃进送进了监狱。

去年，侯跃进出事的时候，也是个这样一个阴天。他们俩坐在烟厂路北那家“美味轩面馆”里，油腻的木桌，嘈杂的人声，侯跃进的脸在热面汤的蒸汽后面显得云山雾罩。

侯跃进吃了几粒花生，猛然喝了一大口酒，压低声音说：“老三，我这心里头不踏实，七上八下的。新兴瓷砖开的那张增值税发票，明摆着是套开虚开发票。”

林秋水放下筷子，盯着老同学：“老二，那还犹豫什么？拒绝签字，向上汇报呀！咱们干这个的，凭的不就是制度和良心吗？”

侯跃进叹了口气，面色憔悴：“说道理谁不懂？可是我们局的王副局长，前天特意把我叫去，话里话外点我，暗示新兴瓷砖是他的关系户，让我睁只眼闭只眼。而且，还说局里年底人事调整，稽查股副股长的位置空出来，他很看好我。”

侯跃进抬头看了看周围，声音压得更低了：“那新兴瓷砖的李老板，昨天请王副局长和我吃饭，席间，王局和他那态度亲近得不得了。临走，李老板还给我们一人塞了一张卡。”

林秋水听得心惊肉跳：“老二！不能收啊！给他退回去！那是火坑！那王局分明是拿你当枪使，将来出了事，你第一个顶雷！”

侯跃进警惕地看看周围，急忙摆手压制：“你小点声！别让人听着。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王局笑着说，票据那么多，查出来的可能，就像在大海里捞针。还说，我这人啥都好，就是太嫩，不懂变通，在机关里吃不开，那副股长的位置，唉，到底该怎么办呢。”

林秋水想起了胡利风，那王局和胡利风简直一个套路、一个说辞。都是威逼在前，利诱在后，没有一定的定力，谁都抗不住。

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林秋水苦口婆心劝了一晚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侯跃进只是闷头喝酒，犹豫不决，最后喃喃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这一想，就想出了大祸。

谁料想，十多个月后，新兴瓷砖虚开发票、偷税漏税的事，年底检查时倒没有查出，可是没过两个月被人举报，轰然爆雷。

王副局长作为主管局长，第一时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说：“这个新兴瓷砖，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认识他们。因为看见税务专管员签了字，我才签字的。每天业务太多、签字太多了，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也没有时间精力知道。”总之，一推六二五，假装不知情，最后，还假装痛心疾首，表示：“我作为主管局长，有着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无论上级给什么处罚，自己都没有意见。”态度诚恳的没法说，把上级调查人员都感动了。

李老板也像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咬死是自己一时财迷心窍，办下了糊涂事。发票的事，只是找过自己的专管员侯跃进审核，不认识税务局其他人，也没有说他给侯跃进送卡的事。

可怜的侯跃进，成了唯一的替罪羊。证据确凿，他是专管员，他审批的，他签的字，百口莫辩。

林秋水永远忘不了和同学白和平、陈润生一起，去探监那天。隔着厚厚的玻璃，侯跃进穿着号服，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

大家七嘴八舌，关心询问。

探视时间到了，侯跃进转身时，突然声音嘶哑却清晰地说：“老三！你说得对！不该签的字，绝不能签！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狠狠地击打在了林秋水的心上。

“林科长，胡厂长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说年底报表的事，挺急的。”财务科刚来的大学生小刘站在门口，打断了他的回忆。

林秋水猛然回神，深吸一口气，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躲避不是办法，只有面对。胡利风最近一门心思要把年报利润“做”漂亮，已经暗示过他好几次了。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新不旧的工装，朝厂长办公室走去。胡利风正在喝茶看报，见林秋水进来，不冷不热招呼：“小林，来，坐下。”

林秋水在宽大的皮质沙发上坐下，看着胡利风：“胡厂长，您找我是为会计年报的事儿？”

胡利风不直接回答，喝一口茶后，悠悠说道：“小林啊，咱们厂今年，唉，不容易啊。原材料涨价，生产产量上不去，咱们这帮老兄弟，拼死拼活，总算把摊子撑住了。但这效益嘛……”他拖长了声音，小眼睛瞟着林秋水。

林秋水点点头，接口道：“财务报表初稿我们已经做好了，利润比去年下降了5.7%。”

胡利风脸上瞬间变僵，但立刻又复原了。他放下茶杯，一手拿起烟厂明年的生产指标计划，一手指点着说：“所以啊，小林，正是因为这实际情况有困难，咱们才得想想办法嘛！你看，生产指标计划定了，上级要看增长率，要二次考核。要是利润连续下滑，我这厂长挨板子事儿小，明年咱们厂申请更新设备、上新项目，那可就难上加难了！到时候，耽误的是全厂的发展，影响的是几百号工人的饭碗啊！”

说完，胡利风把烟厂刚发的明年生产计划递给林秋水，林秋水认真低头看着。

胡利风说：“你看看，企管办制定经济指标也不征求咱们意见，给咱们定下的产值利税指标都是百分之八。太高了！小林，你是厂里的财务精英，业务一把手，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琢磨了好几天，有个主意，你看十二月份咱们不是进了那批三百多万元的原材料吗？支出的票据都入账了，能不能，材料领用单暂时先别入今年的账？压一压，等到明年一月初，再入账。这样一来，今年的成本不就降下来了吗？利润自然就上去了。我初步算了算，差不多能实现百分之五的增长！今年正好达标！”

林秋水望着胡利风那双精明和急切的小眼睛，回答道：“胡厂长，我也着急。可那样人为调账，是违反会计制度的。领用材料必须当期入账，这是最基本的权责发生制原则。材料和产品之间也有一个配比原则，总不能光有收入，没有成本吧。内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毛病来，我们不能这么干。”

胡利风干笑两声：“哎哟，小林，别这么死板嘛！要顾全全厂大局嘛！就是晚入账一个月，又不是不入账，也不是凭空造假。我知道，这叫时间性差异！灵活处理！别的厂也有这么操作的，人家能搞，咱们也能搞，能出什么事？只要咱们不往腰包里装钱，一切都可变通，一切都要创新。这样做的宗旨，当然是为企业好，为职工好。当然，对你我也都好。”

林秋水语气加重了些：“胡厂长，别的厂我管不着，咱们厂不能这么干。延迟入账，人为跨年调节利润，这就是做假账。违反《会计法》，违反真实性原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是闹着玩的。”

胡利风脸色拉了下来，上下打量着林秋水：“小林，你在厂里干了几年了吧？我是知道你的，现在厂里遇到难处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灵活一点？为全厂大局着想？怎么能因为个人的死心眼，把企业拖垮，把职工拖累死呢？”

林秋水在冰冷目光注视下，没有丝毫退缩：“有的方面可以灵活，有的地方绝不能灵活。财务工作，真实性是命根子。否则，账做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呢，经不起检查。”

胡利风豁然起身，在办公室里快速转了几圈，突然转身，指着林秋水，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林秋水！你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厂的厂长！法人代表！你得听我的！”

林秋水也缓缓站了起来，稳稳站在那里，平静地回答：“您是厂长，我知道。但我是财务负责人，我就得对财务报表的真实性负责。这个责任，谁也替我扛不了。”

胡利风被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噎得够呛：“好你个林秋水！你是不是觉得陈志伟欣赏你、重用你，他走了，你有情绪？你是不是觉得离了张屠户，咱们厂就得吃带毛猪？你是不是觉得就你一个人懂财务、讲原则？你是不是觉得全厂就你一个人清白正直？”

林秋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有些痛楚，有些无奈，他诚恳地说：“胡厂长，我永远忠于烟厂，忠于原则。这不是谁离不了谁的问题，是愿不愿、能不能、该不该的问题。”

胡利风火了，猛然挥手一摆，差点碰到林秋水脸上：“我现在说的是咱们厂几百号人的生存问题、吃饭问题！要是因为会计报表难看，明年上级不给资金，银行不肯贷款，烟厂考核奖金，厂子垮了，职工们都得喝西北风去！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啊？”

林秋水深吸一口气，一丝凉意袭来：“正因为要对全厂几百号人负责，对工厂长远负责，才更不能做假账！胡厂长，纸里包不住火，这么大的数额操作，怎么可能瞒得过外部审计、税务和专业稽查？怎么瞒得过烟厂管理部门？怎么瞒得过厂领导？现在监管越来越严，一旦查出来，不只是您和我个人受处分、丢饭碗的事，整个厂子的信誉就完了！以后谁还相信我们？那才是真正的灾难！”